2023年8月6日发(作者：熊一潇)
我与陛下到达凡间时，正是日头正足的悠闲午后。
上京城中，走街串巷的小贩们正卖力吆喝着各色玩具与饰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抓紧贴上门神春联。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除旧迎新的老百姓们不时把陛下与我挤散开，我们便不得不走走停停，彼此等待对方的走近。
人太多了。
我皱着眉无奈得对陛下说。这些年，我与陛下都更习惯平淡似水的日子。今日从天界骤然来到凡间，特别是过年的凡间，真是热闹得过分，吵闹得头疼。
是有点。
陛下待我绕开好几个路人走近他后，也同样无奈的笑了。
但是你说让我补偿你，那今天就全听仙子的安排。
我不由得撇了撇嘴。虽然是我说要来凡间，但是一看见这么这么多的人，我觉得还不如安安静静在璇玑宫中赏花除草喝酒更好些，哪怕加班也行啊。
瞥见街对面的戏园子尚开着门，我便摇摇一指。
陛下，凡间的除夕庙会大都是晚上才开始，眼下得空，不如去看看又有什么新折子戏吧。
陛下一脸随我决定的神情，只是在我迈开步要往前走时，陛下隔着我碧青色衣袖轻轻拢住了我的手腕。力气不大，但也挣不开。
我有点惊讶，便回头看他。陛下拿笑眼瞅我，只听他轻声说。
街上人这么多，免得你我又走散了。
自蒙古铁蹄横扫整个中原，版图日益扩大，内部民族矛盾却史无前例的突出，大元朝施行的四等人制严重激化了蒙古人、色目人与汉人、南人之间的敌对情绪。元朝政权对汉人，尤其是南人实行着严酷而不公正的律法，但是能在上京城中生存下来的汉人、南人，本身都是与元朝权贵有着密切的内在关系。
在上京城中，就有一间汉人老板主持的戏园，里面布置与吃用器具一律镶金贴银，绝对配得起上京城那些纨绔贵胄们的身份。
这家店的老板也很有意思，每日只在午市与夜市开两场正戏，午后加演一场折子戏。正戏多有蒙古人与色目人捧场，讲得全是蒙古勇士的丰功伟绩，而加演场则以中原传统民间志异为主，多讲仙魔鬼怪之事，所以汉人、南人，还是有小孩子会更爱这一场。
陛下与我甫一进门，就已见着一楼大堂坐满了人，而锵锵锵的小钹已经敲响。
园中小厮灵活上前，直接向陛下作了揖。想来是眼神毒辣，已看见陛下的白袍上暗绣着的龙形纹饰。也许是被误会成了元朝皇族吧。
早知道我就穿得再好看一些了！可是仔细想想我只有碧绿色的官服而已啊……
小厮谄笑着推荐我们，只要多付些银子，就能去环境更私密、视野更加好的二楼雅座看戏。
陛下倒是的确爽快，亲自付了交钞后便拉着我跟在小厮身后绕上了二楼。雅间门口挂了个小木排，上面以小篆刻着两个汉文：听风。
我与陛下刚坐定，就见台下出现了一个手持大斧的黄口小儿，正踩着急急风四下张望。
只听他口中唱。
娘啊娘，娘啊娘，待我救得你，一家团圆，永不要分离。
当下我的脸色就变了。
万没有想到，今日这戏园子的加戏场竟然上演《沉香太子劈华山》(失传的元杂剧)。
我偷偷望向陛下，只见他原本轻松惬意的神情已然不见。他脸色苍白，浑身僵硬，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正一动不动瞪着台下的一众角色。
我咬了咬牙，在沉香唱出更多的词之前，一手拿过他手中的茶杯放于茶几，一手握住了他冰冷微颤的手。
陛下，这故事不怎么好看。不如我们去喝茶好吗？听说这里的马奶茶很有特色……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陛下转过头来，双眼通红的看着我，一颗晶莹的泪珠已然落出了左眼。他紧紧反握住我的手，神情痛苦又决绝。
我……想看。邝露，你陪我看完吧。
锣鼓震天，伴着沉香挥舞萱花神斧猛然劈开华山，三圣母从山中一跃而出与沉香抱头痛哭，大团圆结局赢得了一楼满堂喝彩，一时间掌声与赏钱齐飞，好不热闹。
而我们二楼雅间则寂寥无声，长久没有人言语。
我是不敢动，我想陛下是不想说。
其实，他握住我手的力气有点大，我甚至都能感受到疼意，但是我知道，真正疼的不是我的手，而是他的心。
陛下，谢幕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没有看他，小声说着。我猜陛下一定不想现在被我盯着看。
是。陛下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湿意。沉默良久后，他复开口。
我没做到的，他做到了，真好。真好。
离开雅间时，我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权当是给那位演沉香的小生的打赏了。
出了戏园，陛下又恢复成了起先那云淡风轻、随我怎样都行的陛下。他还是一手拉住我，一手背于身后，身姿挺拔的带我穿过热闹长街，引来无数少女贵妇的侧目。
秋水为神玉为骨。
我深知陛下的容姿天下无双，只是想起当年，他哭丧着脸和我说他容貌丑陋不受人喜爱，我就不得不摇头无语了。真是瞎啊。
金乌的光辉慢慢淡去了。
柔美绚烂的七彩霞云伴着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延伸至天边。游街的队伍越来越壮大。陛下带着我原还想吃顿好的，没成想各家客栈人满为患，包间雅室无一有空，吵的陛下与我只能草草吃完然后落荒而逃。
我们小心避开人群，躲入一条无人经过的小街，彼此都偷偷松了一口气，又被对方抓个正着，不由得一同笑了起来。
陛下的笑容渐渐止住，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和我说。
凡间讲究新年要着新衫，你这身官服也穿得实在太久了。
说罢，陛下看着我的眼睛，朝我伸出了手指。
我的绿衫上开始浮起大量荧光，柔和的仙力层层包围着我，使我不由自主抬起手臂，等着陛下送我的新年礼物。
那件衣服我于万年前穿过一回，今日在天界又穿过一回。现在，陛下让我又穿了一回。
那是一件全新的落霞锦。
我仔细一看，却和从前那件红衫大有不同。
我这身新衣，内衫前襟与双手袖口上都分别用暗线纹着龙形纹，被白色外衫一掩，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些温婉。我抬头望了望陛下的白袍，纹饰造型皆和陛下的一模一样。
你着红色很好看。只是，从前的红衣都是别人的影子，不要也罢。我看这件就更适合你。
他笑着对我说。
记于除夕夜晚的上京城
喜提新衣服一件的上元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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