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7日发(作者:赖少其)
(其二)
(一)
在眼前的景色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西行寺幽幽子已经弄清了问题的所在。
她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不是永远亭的正门口。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狭长的走廊,约两米宽,三米高,可容二人并排行走。此处的墙壁、天花与地板皆是由银白色的金属制成的,光滑而冰冷。左右的墙壁上一扇窗也没有,故而根本弄不清她此时所处的具体方位。天花上挂着一长串灯管,放着令人目眩的纯白强光,从她的头顶上,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尽头。
转过身,幽幽子一掌拍在了一堵厚实的金属墙壁上,那手圌感就像是在触碰大地一般,其厚度完全无法判断。
“退路,看样子是没有的......”幽幽子用手指节敲了敲那堵金属墙壁,心里头这么想着,“为了让我沿着既定的路线直线走下去,他们还真是煞废了苦心。”
在灵魂深处,幽幽子仍然能感知到与冥界的连接,这意味着她并没有远离冥界的入口,换句话说,她并没有离开那个入口所在之地,也就是,幻想乡。
“但我可不记得,幻想乡里什么时候还有过这种地方......”
“幽幽子大人......”
正当幽幽子一手抱着胸,一手捏着下巴,细眯着眼陷入沉思之时,她忠实的仆人,魂魄妖梦,捏着她的裙角,稍有些犹豫地,唤起了她的名字。她便转过身,看向了妖梦,她此时唯一的伙伴。
“怎么了,妖梦?”
她轻轻地捏了捏妖梦的脸颊,从妖梦的双眼之中,她看到了对现状的困惑,以及足以盖过这种困惑的,坚定的信念。那眼神,就像是利刃刺入迷雾,虚晃一刀,不掩寒芒。
“咱们现在这是......总之,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嘛......”
幽幽子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只听她这么说道:
“看这样子,是没法圌像桃太郎那样领着小伙伴们一起斩鬼了。被突然间送走的,绝对不止你我,最大的可能性是,整个队伍都在那一瞬间被拆散了。连自己的同伴都找不着,还上哪儿找鬼去呢?”
“不过至少,咱俩还在一起。”
说到这儿,幽幽子前进一步,温柔而不可抗地,将妖梦拥入了怀中,轻抚着她的银发,笑眯眯地道:
“只要有我可靠的保镖在,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幽......幽幽子大人......”
妖梦一开始还有点抗拒,有点羞,红着脸想把幽幽子推开,却没能做到,最后只好半推半就地和她的主人搂在了一块儿,好好地撒了一下娇。
她知道现在不是撒娇卖萌的时候,但她的主人是幽幽子,所以......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不是吗?
过了一会儿,等幽幽子感到满足了,躁动的内心得到真正的安宁了。她便放开了被她的,就是,胸前的肉,挤压得小圌脸涨红、呼吸不畅的魂魄妖梦,而后一改以往的那种,浮云一般轻飘飘而不正经的态度,正色道:
“眼下,除了沿着这条,敌人给我们摆出来的路,一路走下去以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前方指不定有什么凶险在等着咱们,妖梦,你怕么?”
“不怕。”
妖梦面不改色,说话之前甚至都没思考一下。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问,问就是不怕。小小妖梦,凡是能用刀砍的东西,都不怕。
那要是对上砍不了的,该怎么办呢?
“那就找个办法砍了”——这是妖梦的原话。
回归正题。
幽幽子闻言一笑,叫了一句,“这才是咱的小妖梦嘛”,便一口亲到了妖梦的脸颊上,亲得妖梦又是一阵红晕,武人害羞。接着,她牵起妖梦的手,二人一同,沿着这条走廊走了下去。
(二)
她俩走了,约摸着有一公里吧。以妖梦独自一人的速度,这点距离她连两分钟都用不上,气都不喘就过去了。然而再带上除了吃饭干啥都慢吞吞的幽幽子,这条一公里长的走廊她们走了整十五分钟,期间有说有笑,还有主人对仆人的性圌骚圌扰。
话又说回来,这么鬼长的一条走廊,里头除了实心的金属墙壁和晃眼睛的光管以外啥也没有,走廊的一头还是堵死的。究竟是何等无聊又富裕的人士,以何种方式,修建了它?其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多给幽幽子几次,对妖梦“上其手”、“下其手”的机会吗?
这个问题,幽幽子一条路走到头,也没能想明白。现在,走廊的尽头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她也无暇继续去想了。
“咱们到了。”
二人停下了脚步。立在她们面前的,是一扇像是会出现在潜水艇,或是避难所之中的那种,厚重的密封舱门。
“接下来,只要打开这扇门就行了吧?”
幽幽子说着,上去便要转动那扇密封门的转盘,却被妖梦给拦住了。
“身处狼穴,恐生急变,大人,此事请交给在下。”
言罢,妖梦抢先一步,到了前头,却并没有急着去开门。她板着脸,含胸立着,双脚岔开,与肩平齐,双手收于腹部,一口气含在丹田,就这么,如与武士对峙一般,凝视着那扇大门。酝酿了数秒,气血沸腾,妖梦忽地抬起双臂,紧紧握住了背在背上的楼观剑的握柄,跟着便是一刀,快得无法目视的袈裟斩,斜劈下去。
“哐啷!”
于是,门开了。
断成两截的密封舱门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断面光滑如镜。足足半米厚的实心钢板,炮弹都穿不透,妖梦斩断它,却不需要第二刀。难道真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这把剑斩不断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哎哟,啧啧啧......”
舱门之后,那间展露在二人面前的,大得夸张的实验室之内,一个身披白大褂的银发女子,正立在门前不远处,瞅着被砍烂在地的合金舱门,咂嘴、摇头。
“真是有够粗圌鲁啊,二位客人。”
她瞧向了西行寺幽幽子,面露微笑,说道。
“你......你这家伙......”
妖梦见了她的面容,当即便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不,妖梦,这时候该这么讲才对。”
幽幽子往前两步,重新站在了妖梦之前。她笑着抬起胳膊,用她那蝶翼一般宽大的和服袖子,掩住了妖梦的口,而后言道:
“果然是你,八意永琳。”
是的,此时此刻,出现在幽冥主仆面前的这个,打扮得如同科学家一般的女子,正是永远亭之主,号称“月球之脑”的大贤者,Dr.八意永琳。这家伙老早就已经被纳兰暝记在“敌方头目名单”上了,只不过,她会以这种方式登场,确实不在妖梦的预料之中。
“那么,换我开口,就该是‘这么讲’才对了。”
永琳顿了一下,接着道:
“我等你很久了,西行寺幽幽子。”
(其三)
这间实验室大得超乎想象,站在一头,你甚至很难看清另一头的墙壁。纵使如此,它却一点也不显得宽阔。屋里头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从地上到墙上再到天花板上,最终连一寸富余的空间都没能留下来。
银与白的金属外壳,红与蓝的线路,淡淡的绿光,从显示器之中溢了出来。无论是这些仪器作用,还是它们显示出来的符号与图案的含义,妖梦都完全无法理解。但至少有一点,数量庞大的仪器所发出的幽幽绿光,点亮了这间未设照明设备的实验室,让它不至于陷入一片漆黑。单在这一点上,妖梦对这些她搞不懂的仪器的存在价值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否则的话,她就会一刀把它们全砍了,跟这个外星女医生一起。
“为什么?”
妖梦举起楼观剑,刀剑对准了八意永琳。
“什么为什么?”永琳微笑着反问道。
“为什么背叛?”
“背叛?”
月之贤者歪脖寻思了一下,而后平静地说道:
“如果我的某些行为让你感到了背叛,那我先向你道个歉。但是有一点,你的语句之中有一处错误,我想我有义务帮你纠正一下。”
“‘背叛’这个词,意为‘一种出卖友人、亲人、合作伙伴的行为’。而你们和‘我们’,从来都不是友人、亲人,亦或有哪怕一点点共同利益的合作伙伴。我想你是哪里搞错了,才会这么激动。先冷静一下,如何?”
“你......”
妖梦的声音在颤抖,表情在逐渐扭曲,显然她是不可能冷静得下来的。倒不如说,永琳这一番理性得不能更理性的说辞,反而把她心中的怒火给完全激起来了。那说不定,也正是永琳的本意。
“好了妖梦。”
身旁的西行寺幽幽子将妖梦那只持刀的胳膊强行按了下去,然后往前一步,挡在了妖梦身前。
“我想,咱俩之间也没什么寒暄的必要了。”
她说道,罕见地,挂着一脸稍显严肃的神情。
那是自然,永生者和冥界的幽魂,硬要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她们“目前”都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注意,仅限“目前”。
“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幽幽子道,“这里是哪里,我们怎么回去?”
“此处是位于永远亭地下五百米深处的大型实验设施,专为那些‘见不得光’的活体实验而设计。”永琳对答道,“这间实验室的四壁由坚固的钨钛合金制成,可以抵抗核打击以及里氏9.0级以下的地震,月面技术,值得信赖。”
“你们刚才走过的那条通道,是一间用来进行压力测试的密封舱。你们运气很好,没在那里头灌满水的时候被传送过来,否则你们就有机会亲身体验到沉入万米海底的感受了。”
“至于回去的办法......”
永琳的双眼之中闪过一丝狡黠之光,她接着便眯起了眼,微笑着道:
“只有一条通向地面的通道,它与这间实验室不相连,这意味着你们即使把这儿炸了,也不可能找到它,更何况,你们也没有炸穿这些合金墙壁的本事。”
“那条通道的位置,与开启的方法,只有我一人知道,只在我点头同意的情况下,外人才有可能来到这间实验室里。同样,也只在我准许的情况下,里头的人才能回到地面上。而现在的问题是......”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出了那句,幽幽子早就预料到的台词:
“我并不打算让你们两个回去。”
这句话一出来,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继续沟通的必要了。
幽幽子不发一言,侧过身,霎时银光一闪,早已蓄势待发的妖梦便从她的身后杀了出来。楼观剑的寒芒笔直地划过了空气,疾风伴着妖梦的身子,与她一齐停在了永琳身后。
收招,甩刀,声如钟鸣,永琳的脑袋从她的脖子上缓缓滑落,“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而她的身子还直圌挺圌挺地立着,甚至没有一滴血,从那整齐的切口之中飞溅出来。
一刀断头,剑士魂魄妖梦,从不跟你多磨叽。
“那么,八意小姐,”幽幽子往前踏了一步,低头瞅着永琳的那颗落在地上的人头,道,“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您放我们二人回去呢?”
所谓的,“先斩后奏”。
永琳一声不吭地拾起了她自己的脑袋,将它重新装在脖子上,并一把抹去了断裂之处的血痕。她看起来并不生气,亦不像是受了多少冒犯,只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冷静得可怕。
“这是你们的第二个误会,”她说道,“那就是错误地以为,只要打败了我,或是粗暴地对待我,让我感到痛,就能够离开这里。”
“实际上,你们不能。”
在这句话出口的那一个瞬间,永琳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风压,以及杀意。她想都不想,回头便是一把捏住了那指向她的脑袋的,楼观剑的剑刃。
“而这,就是你们的第三个误会了。”
鲜血从永琳的那只握着刀尖的右手上淌了下来,流过了长剑的剑身与剑柄,最终流到了妖梦的手背上。那种感觉,冰凉、粘圌稠,而没有生气,就像是消融的冰川之水一般。永琳俯视着妖梦,看着她眼中那锋利的光芒,冷冷地道:
“你们误以为,你们能击败我。”
“实际上,你们不能。”
她一抬手,举起了楼观剑,以及持剑的妖梦,而后像丢小鸡仔一样将妖梦整个人抡飞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实验室的合金墙壁上。在这之后,她迅速地转过身,用她那只染血的右手横着一扫,将飞至面前的那些樱色的光蝶尽数打碎,成了泛着微光的尘埃。
“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没跟别人掐过架了,我是指,像这种,纯物理意义上的‘掐架’。”
永琳与前方不远处的西行寺幽幽子相互对视着,她看着樱色的光华从幽幽子的体表散出,如细碎的粉尘一般在空气之中扩散开来。在那光芒笼罩之下的仪器开始一台接着一台地出错、失灵,然后停机,陷入黑暗。
“我还记得上一次,大概一千年以前,那时候我们还在月球上。”她继续说着,面带微笑,眼中闪烁着对过去的怀念,“公主大人偷喝了我调制出来的新药,为此遭到了整个月球的追捕,我甚至还跟自己的学生打了一场。”
“自那时起,我就再也没亲自动过手了。我的身体渐渐地变得迟钝了,里头的肌肉细胞渐渐地遗忘了,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感觉。不要误会,这可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所谓的‘战争’,不过就是众多解决问题的手段之一,既不高明到哪里去,也谈不上原始。除那以外,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将我的敌人击溃、瓦解掉的办法,就像你的剑士仆人有许多把刀一样......哦,不好意思,她只有两把。”
“总之,我想说的是,我现在和你们战斗,并不是因为只有战斗这一条途径。如果我的目的是解决掉你们两个,那你们甚至不可能完好地站在我的面前。而你们之所以来到这里,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我是真的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其四)
妖梦拄着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抹去了淌到嘴边的鼻血。八意永琳就站在她的正前方,相距十米,背对着她,毫无防备。她架起了楼观剑,对准了永琳的背脊,心里暗想着,这一剑的时机,简直完美。
这一剑下去,她寻思着,能把永琳斩成两段,然后再斩成四段,然后再斩成八段。虽说即便如此她也杀不掉这个不死人,不过......
还是先斩了再说吧!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永琳这么说道:
“‘进化’这个词,你们应该听过吧?即使是再没有求知欲的人,活了这么多年,基本的常识总该是有所耳闻的吧?”
这大妈,到底在讲些什么啊?
一瞬间的迟疑,让妖梦失去了最佳的时机。等她反应过来,永琳已经转过身,面向了她,还冲着她眨了眨眼,用眼神告诉她:“你不乖,你不乖,你不乖”。
“本人从第四纪冰期开始研究这个课题,转眼已有三百万余年。”永琳继续着她的话题,“具体的研究方法与过程,跟你们讲得太详细,你们也不会懂,所以,我就直接说结论了。”
“生物的进化,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的主题是‘生存’,就像是肺鱼的肺。河水枯竭了,没学会在陆地上呼吸的,都死了,活下来的,都是改变了的。”
“第二阶段的主题是‘竞争’,就像猎豹的腿。求生是一门有关‘更快、更高、更强’的学问,跑不过最慢的那只羚羊有时候并不要紧,但跑不过跟你在食物链上处于同一位置的竞争对手,这个问题,很大。”
“第三阶段的主题是‘超越’,就像......人类的脑。”
“当大自然为你设计的这副躯体已经无法满足你的需要了,你就该想想,如何靠自己的双手,来编织自己的命运。”
“说到底,命运还是要由自己亲手掌控,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不是么?那些迂腐的月人永远也不理解这个道理,他们将我驱逐的时候,嘴里念的,都是小妖梦,你刚才一直念叨个不停的那个词,‘背叛’。”
“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何时背叛了他们,背叛了你们,可能我这张脸比较容易让你们产生信赖感吧!那些月人放弃了进一步的‘进化’,他们满足于自身的完美,和环境的安逸。他们不打算超越自己,我看见了他们的结局,他们会抱着那沉重的教条和精神洁癖,一步步地走向不可逆的灭亡。实际上,他们现在已经在半道上了。当‘乌云’笼罩在月都之上,我看到,他们气数将尽。”
“那么,你们呢?”
“你这家伙......”妖梦咽了一口口水,脸色,很是难看,“究竟想说些什么?”
“你们,难道都没有意识到吗?”八意永琳轻笑着言道,“你们的幻想乡,已经走到悬崖边上咯!”
“这幻想乡,和我呆过的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拒绝改变。你们觉得小桥流水的乡村风情才是生活的本质,任何工业化现代化的变革,都是对你们的理想的玷污。然而这种模式,现在也已经走到了尽头。毕竟,让你们变得强大的,终究是钢铁和火焰,而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要我说,这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就是理想,这种任何垃圾蛆虫只要动动脑子就能拥有并且成功地把自己给感动一番的,精圌神圌毒圌品。”
“所以,这轮红月,会成为压死你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呢,还是会成为你们完成蜕变的契机呢?我的研究还在继续,就像我的旅途一样,永远都不会结束。今夜过后,这幻想乡会成为我的‘上一个’实验对象呢,还是‘下一个’落脚点呢?无论如何,它都不会再维持原状了,想想还真是有点期待。”
理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不能。
无论是动机,还是目的,妖梦都完全无法理解,八意永琳这个人,她真是一寸都看不透。
幻想乡对于八意永琳来说,究竟是什么?实验用的小白鼠,还是中途落脚的客栈?她不惜将它毁灭掉,以探寻而求得的,究竟是什么?这么做她能得到什么?知识?荣誉?财富?力量?还是单纯的,满足?
亦或者说,连心理上的满足都不会有,她仅仅就是在为了探求,而去探求?
恐惧,这种原始的情感,正在妖梦的内心之中蔓延开来,纵使全力抑制,也阻拦不住。永琳的那张恬静、温和的笑脸,在她看来,愈发地像是一张面具。这面具底下究竟藏着何等可怖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妖梦已无法可想了。
这样的笑脸妖梦不是没见过,在妖怪贤者八云紫的脸上,在她的主人西行寺幽幽子的脸上,她见过许多次。她知道这是一种,强者的伪装,用平易近人的笑容来掩盖住心中的残忍与冷酷。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身居高位者,所承担的责任与压力,妖梦想象得到。
然而永琳跟她们不一样,这个前·月之头脑,她的思维,是不能以常理来揣度的。她的种种行为,完全没有所谓的目的性,逻辑性。在心底里,她只是在像野兽一样,遵循本能,遵循冲动。而表面上,她又是如此的冷静,冷静得可怕。这种巨大而不协调的内外反差,单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妖梦不寒而栗。
或许,那无限的知识海洋的彼岸,那永恒的时间的彼岸,就是彻底的疯狂吧!反正,现在的妖梦只觉得,八意永琳这个人,可能是疯了。
“哦对了,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吧,我现在正没事可做呢。”
永琳这么说着,伸手往妖梦的方向一指,妖梦的身体便直接飞了起来。
“这是......怎么!”
直到两脚乱圌蹬而感觉不到陆地的那一刻,妖梦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飘到,不,是被打飞到半空中了。至于究竟是什么袭击了她,她根本没看到,也来不及反应过来,她甚至都差点忘了,这场战斗还远未结束。她的心绪完全被永琳的那一番话给搅乱了,正如风起而波澜惊,对于武人而言,心不平,可是致命伤。
下坠,却没有坠落的疼痛,妖梦睁开眼,便看见一团淡粉色的光蝶,编出了一张网,将她稳稳地兜住,并轻轻地放回到了地上。不远处,她的主人幽幽子就站在永琳的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张开的折扇。
妖梦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重新架好她的刀,向着幽幽子投去了一束尊敬的目光,然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八意永琳的身上。
“不该,实在不该!”她在内心里如是责怪自己,“被这妖言震慑,说明我的定力还远远不到家。”
“明明,无论对方是疯子也好,是天才也好,我都只需要做一件事。”
“那就是斩!”
刀剑不认人,管你哪位,斩!
妖梦举刀冲锋,杀意满溢,永琳却只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回到最初的话题,进化。”
永琳这么说着,稍一挥手,妖梦便如蹒跚学步的小儿一样,猛地一个趔趄,跌倒在半途中。半人半灵的剑士伏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抬头仰望着身披白大褂的月之头脑,满眼尽是不可思议。
“就像你们的基因,你们的社会形态,你们对世界的认知一样,你们的战争形式,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时期。就是‘嘭’一枪,你倒了,‘咔嚓’一刀,我倒了,‘咣’一发炮弹,大家都倒了。”
“所以,身为年长者,我想我有义务向你们普及一些新的东西。”
说到这儿,这实验室中那千百台显示器所散发出来的光彩,一齐由绿转红。整个实验室,便被这令人不安的红色所笼罩了。
“实际上,这座实验设施,是有防御系统的。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带刺的金属,也不会引发大爆炸。”
“它只有一个功能,就是调动一切能源与物资储备,仅在这实验室之内,将我,八意永琳脑中所想的东西,化为现实。”
“我成它为......”
永琳缓缓地飘了起来,张开双臂,白大褂无风自动,宛如里约热内卢的基圌督巨像。
“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系统。”
(其五)
这个“D”什么“X"什么的玩意,妖梦书读得少,坦白地讲,在永琳张口的那一刻她是啥也没搞懂的。
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她接下来马上就会明白。
永琳缓缓地升上空中,那些闪着红光的实验仪器,也一齐断开了与地板的连接,随着她飘浮了起来。整个偌大的,拥挤且设施繁杂的实验室,最后只剩下一块光滑平整的银白色金属地面。所有的那些,由合金与玻璃制成的,或是方形或是圆柱形的,或是容器或是演算设备的,精密仪器,全部飘在八意永琳的身边,上下浮动,就像一群红色的荧光水母,伴着船只掀起的波浪缓缓游动。这个场面看起来不仅很科幻,甚至还有点魔幻。
接着,更魔幻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浮在空中的仪器,纷纷自我解体,分解成了数不清的细小的金属零件。它们先是群星一般散布开来,很快便又汇聚在一起,如一条巨大的水银长河一般,蜿蜒曲折,在这拆去了所有设备的实验室的空旷空间之中缓缓流动起来。那些零件愈是流动,相互之间便贴得越紧,整条“河流”的密度便越大,体积便越小。
“‘破碎的神,终将完整’......说笑而已......”
不管是不是说笑,反正妖梦和幽幽子是再也笑不出来了。不管她俩笑不笑得出来,反正,永琳可是笑得很灿烂。
当那水银之河最终停止流动之时,它已经缩成了一个直径约两米,宽度约二十厘米,厚度不盈一寸的金属圆环,拥有着将整间实验室上百台仪器的所有零件全部压缩到一起的,难以计量的密度与质量。其表面完全光滑,没有一丝缝隙或是拼接的痕迹,还时刻向外辐射着来源不明的奇异辉光。这圆环就稳稳当当地悬在八意永琳的身后,如一轮明月,如观音菩萨身后的光环,看上去,非常的......
神圣。
“理论是这样的,多米诺骨牌,碰倒了第一枚,就能预见后一枚的倒塌。”
永琳抬起手,伸出了一根手指,在空气之中轻轻地点了一下,就像是在推那最初的一片骨牌。
“整个物质宇宙,就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多米诺骨牌序列,碰倒了第一块的‘因’,最终必将连带地推倒第二块的‘果’。而第二块的‘果’又会成为新的‘因’,继续影响其后的骨牌,以至无穷无尽。”
“因而遥远的未来是不可预知的,当玻璃杯从桌子的边缘滑落,所有人都能清楚地预见到,它会猛烈地撞击地面,然后破碎。至于在那之后,谁会来清扫它,为了清扫它而耽误的几分钟时间让那个人错过了什么,最终又如何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些事情无人可以预知。因为整个骨牌序列是无限长的,变量是无限多的,而任何的计算设备,无论是你的大脑,还是你手里的电脑,其能力终归都是有限的。有限的智能,不可能彻底算尽无限的世界。”
“除非,我们将这个世界缩小,或者干脆从中切出来一块,完全封死,成为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在这个理想化的微缩模型之中,空间、物质、能量,一切变量都是有限、可以计算、可以修改的。接着,我们再制造一台拥有足以穷尽这个微缩模型中所有变量的计算力的演算装置,以及一台可以操控这个模型之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超级机器,再将二者合并,嘭!”
“你猜怎么着,我用自己的双手,制造了‘神’。”
说着,八意永琳摊开了双手,她身后的那个金属圆环便也开始旋转起来。
“你们觉得我费劲了心思,从月球上搬来那么多仪器和素材,在地底下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仅仅’,就是为了搞点医学研究,做两样新药吗?虽说,这两件事确实也挺重要的,尤其是在,为我的下一步研究筹集必要的资金,这一方面,嘛......”
“蓬莱之药的研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尽管,它最终的成果是个巨大的成功。但,多年的实践证明它并没有达到它应当达到的效果。它赐予了我永恒的时间,却只把我变成了一个绝对不会死的凡人——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我所追求的‘进化’与‘超越’,它办不到,但是,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达到。”
“这地下五百米的装甲密室,正是绝佳的隔离环境。在这里,就连每一个漂浮在空气之中的分子,都已经被我编了号,记录在案,储存在我的大脑,以及我背后的这个圆环,‘机械降神’之中。一切的因与果都在我的计算之内,半步不离,一切物质与能量的运动都在我的操控之中,绝无疏漏,一切的命运......”
她紧紧地捏住了右拳,将它高高地举了起来。
“都在我的手掌之中!”
“我是有限的‘神’,仅存在于这狭小的‘果壳’之内!”
空气躁动了起来,像是为八意永琳的疯狂所感染一般。魂魄妖梦阅历不深,即使如此,她也不加质疑地相信,但凡把自己跟什么所谓的‘神’联系到一起的人,无非两种:
一种是疯子。
另一种是无药可救的疯子。
她拔圌出了腰后的白楼剑,双剑合璧,一跃而起,二话不说便朝着半空中的永琳砍了过去。另一边,她的主人西行寺幽幽子,也对着永琳的后背发动了攻击。
你不是神吗——目光交错的刹那,妖梦用眼神向永琳传达了这么一条信息——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神威吧!
否则的话,你的脑袋,我先拿下了!
下一个瞬间,妖梦回到了地面上,幽幽子也一样。长短两把刀回到了妖梦背后的刀鞘之中,而永琳仍旧安然立于空中,面带笑容,毫发无损,背后的圆环却稍稍地转得更快了一些。
“我说了,一切命运,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你们不过是多米诺序列中的一枚小小的骨牌,而我,则是编排所有骨牌之人。”
“当你跳起来的时候,我看着你的骨牌倒下,它最终引向了一个结果,透明、清晰、可以预知。显然,它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所以我轻轻地,将这枚牌,唰,地一下子......”
妖梦看着,永琳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变戏法似地多出了一块米黄色的骨牌。永琳便一脸陶醉地瞅着她‘超越’了自我以后,初次创造出来的这件小小的造物,道:
“从你的命运之中,抽走了。”
“对不起,”她补充道,“仅限此时,仅限此处,我八意某人,真的是无所不能的。”
无力感,正缓缓地侵蚀着妖梦的灵魂,她觉得自己的双脚比几秒之前要沉重多了,尽管,它们尚且还跑得动。
并不是说,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打不赢了。妖梦从来不去想,砍不砍得过的问题,她只会想着如何去砍。然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眼前的这家伙,凭她的两把刀,要如何去砍?
实话实说,没头绪。
所以她再一次将那两把利刃,从刀鞘中抽了出来。她要再来一刀,再不行那就再来一刀,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而永琳,则是笑着冲她勾了勾手指。
“不觉得吗,这密室就像一个安全稳固的茧,茧之外的幻想乡则正在经历季节的更替,它会成功地过渡到温暖的春天呢,还是在凛冬之中凋零呢?那是咱们的另外一个课题,它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
“我一开始说过了吧,我现在没事可做,因为我要等那个结果。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一旦幻想乡没能撑过今晚,像你们一样优秀的实验素材,我还得再翻半个地球去找,那太麻烦了。不如趁着还有空,赶紧把关于‘茧’的这个课题给做完。”
言罢,她用力拍了两下手,她身后的圆环,便如飞机引擎一般,一边制造出刺耳轰鸣,一边以肉圌眼无法捕捉的超高速,旋转起来。它的光辉,愈加耀眼。
空气在升温,透明的波浪一圈又一圈地扩散开来,吹动了妖梦的银发,与幽幽子的樱发。
“快,动起来!这‘茧’里究竟会诞生出怎样的‘蝶’,你们必须见证到最后!”
“研究还在继续,并且永远不会终结。”
(其六)
八意永琳的“研究”,进展得非常顺利。
到目前为止,妖梦砍了她六刀,没能碰着她一根毫毛。对双方而言,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也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六刀,永琳用了六种不同的方式来规避伤害,不带重样的。这才是真正让她感到得意的地方,也正是她通过这场“实验”,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便是更加丰富,更加全面的数据。
第一刀,永琳将妖梦的整个行动过程从时间之中抹除,甚至还帮她将那两把刀收回到了刀鞘之中。
第二刀,永琳预知了妖梦的进攻路线,然后轻松写意地躲了过去。
第三刀,永琳读取了妖梦心里的想法,然后在妖梦挥出她心中所想的那一刀之前,微笑着握住了刀柄。
第四刀,趁着妖梦反应不过来,永琳瞬间移动到了妖梦的身后,对着她的头顶来了一手刀。
第五刀,永琳在自己的面前制造出了一道力场护盾,抵消掉了妖梦挥刀的力道。
第六刀,妖梦破开了防护罩,然后一刀斩断了她以为是永琳的人影,然而那不过是极其逼真的幻象罢了。
第七刀......诶呦不好意思,没有第七刀了。连续空挥,因而累得满头大汗的魂魄妖梦,缓缓地将她那竖起来的长短双刀放了下去,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起头,仰视着半空之中的永琳。其神色,并不好说有多么的不甘心,但也一点都不好看。
“怎么了,不继续了吗?”永琳也俯视着妖梦,并面带微笑地问道。
没有答复,妖梦只是皱了皱眉,让眼神变得更凶狠了些,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反应。永琳见状,便接着说道:
“没关系的,有多少力气都可以使出来,不必客气。你打得越狠,对这场实验的帮助就越大,所以,来吧,战到筋疲力竭为止吧!”
“留力什么的不用考虑,我是不会伤害你们的。虽然,只要我想,像那个很出名的紫色外星人一样打个响指,就能让你俩灰飞烟灭,不过那样一来,实验不就进行不下去了吗?”
是的,实验。妖梦凝视着永琳的眼睛,从那双光华闪烁的眸子之中,她丝毫看不见真诚,亦没看见一丝虚伪。永琳的面部肌肉挤出了笑容,可她的眼中却没有喜悦,或是任何别的感情。妖梦是真的看不懂永琳,当然了,此时的永琳也不像是任何能被凡人的神智彻底理解的东西。即使如此,妖梦还是能探知得到永琳的一点心思的。
那就是对这场实验的重视,恐怕,永琳已经将这场实验,放在了一切事物之上。
这一点,让妖梦很不爽。
在妖梦看来,不论是仇敌,还是叛徒,到了战场上,任何身份都不再重要,任何标签都被刀刃无情地撕碎。无论开战前带着怎样的感情,怎样的心态,一旦宝刀出鞘,妖梦那明镜一般的心中,便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战斗本身。
赢了,会喜悦,输了,可以接受,但在挥刀的那一刻,输赢,生死,都不在她的心中。
她就是砍人,砍就是了。像卡兹对华姆说的,“你作为一个战士,实在是过于纯粹了”。
所以,当永琳将实验置于胜负之上,玷污了这场战斗的纯粹之时,妖梦愤怒了。
“我要在你身上砍一刀。”
妖梦再一次举刀,刀尖指着永琳的脸,阴沉沉地道。
“随时欢迎。”永琳笑着回道。
妖梦明白,自己几乎没有击败眼前这个“神”的可能,就连砍她一刀这句话,听起来都有点吹牛的味道。至少,现在的她,暂时还想不出在八意永琳的身上开一道口的具体办法。
心中的想法会被读取,挥刀的线路会被看破,砍下去的刀锋会被透明的墙壁挡住,即使命中了目标,也不过是没有实体的幻影。她究竟该怎么做,凭她这血肉之躯,这双手,这两把刀,她还能做些什么?
妖梦将举起来的刀,又放了下去,然后闭上了眼睛。她并没有就此放弃,只是,陷入了沉思。连续六次失败,让她明白愤怒与莽撞是没有意义的,若想打破困局,她需要一个清晰的思路,以及......
那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的,灵光。
“告诉我,爷爷,”她在心中,向远方的魂魄妖忌发起了疑问,“若是您,会怎么办?”
这时候,一只温柔的大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妖梦便睁开眼,回过头。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她的主人,西行寺幽幽子。
“很有志气啊,妖梦,”幽幽子的脸上挂着暖意十足的笑容,“就像妖忌年轻的时候一样。”
“大人......幽幽子大人......”
妖梦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释然,就像是在疲惫之时,突然间找到了一堵可以依靠着歇息的墙壁一样。
“砍这家伙一刀,真是个不错的点子。”幽幽子浅笑着,用折扇遮住了自己的嘴,“我有个办法,想知道吗?”
“办法......”
听见这个词的瞬间,妖梦下意识地愣了一下,而后便扭头瞅了八意永琳一眼——此时的永琳,也正面带微笑地俯视着她们二人。
永琳能读心,虽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理,但通过实战,妖梦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会在产生的那一瞬间立即暴露给永琳这一事实。换到永琳的角度上,她不过是完完全全地读取了大脑的活动,并由此分析出了对方的想法而已。此时的她连空间和时间都能随手扭曲,读心这种小计俩,完全不足为道。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妖梦便已经明白,自己的,以及幽幽子的想法,都已经被永琳看了个明明白白。也就是说,在幽幽子将她想到的方法说出来之前,永琳就已经看破了一切。
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妖梦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同时,她也对所谓的“绝望”,产生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所谓“绝望”,并不仅仅是给你摆出来一个不可战胜的强敌,让你一点希望都看不见。有些时候,你明明找到了突破的希望,却被敌人发现,然后再当着你的面,生生地将那希望的烛火一把掐灭。
那种无力感,实在是,刻骨铭心。
“嚯?所以,你们是这么想的?”
等幽幽子也抬起头,望向了她,永琳便如是说道。
“可以呀。”她的嘴角往上圌翘了些许,“就按你们所想的去办吧!”
“你在想,这家伙已经知晓了我们的计划,所以这个计划一定会泡汤,对吧?”
“实际上,我确实已经详细地知道了,小妖梦暂时还不知道的那个计划。甚至,我还在脑中按部就班地推演了一遍,最终,得出了一个结果。”
“而这个结果是不可预知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个地下实验室,是个完全封闭、不可突破的密闭空间。如果你试着用刀去砍这四周的墙壁,你就会发现,它已经被我用空间壁障牢牢地加固过了,逃出去的办法,根本不存在。”
“与此同时,我又对这有限的空间拥有无限的支配权,只要是发生在这间密室之中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而你们的计划,又产生了一个未知的结果。这只能说明,要么,我设计的系统存在漏洞,我并没有彻底掌握这片时空。要么,你们的那个计划,最终产生的结果,是突破这个密闭的空间,离开我所能预知的范围。而这两点,经过我的分析,应该都是不可能的才对。”
“也就是说,你们接下来的行为,会将一个理论上的‘不可能’打破。”
“那就放手去干吧!探索未知,挑战已知,乃我毕生所求。只要你们能将‘未知’摆在我的面前,甚至拿它来扇我的脸,我八意永琳,永远都会欢迎。”
“呵呵呵,”听了这番话,幽幽子不禁笑出了声,“那你可不要后悔哦,‘神’大人。”
(其七)
(一)
举个简单的栗子好了。
给你一个纸箱子,箱子里头装着十个橘子。
再给你一把超牛逼天顶星黑科技瑞士军刀,有一百种功能,能削皮能雕花能切块切丝啥都能干。
规则是这样的,只能使用这把军刀,以及箱子之内的十个橘子,禁止破坏纸箱。在以上的前提条件之下,你的任务非常简单,连五岁小孩都能轻松做到:
那就是给我削个苹果。
好了,说明完毕,可以放手去干了。什么?你说你做不到?还说我在刻意刁难你?
是呀,道理已经很清楚了不是么?十个橘子也削不出一个苹果来,手里头的家伙再牛逼都没用,毕竟你根本没有苹果。
“确实,八意永琳,现在的你就如同神明一般。”幽幽子抬头望着永琳,说道,“八百万神明如繁星,你又是哪一尊呢?”
“你是这方圆两百米的密闭地下室之神。”
“我不是想故意埋汰你,永琳。我见过许多神明,他们在自己的领域之内无比强大,却敌不过外头的一粒小石子。”
“实际上,你自己也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你能看穿我的想法,你应该知道,此时此刻,我的脑袋里正回响着你一开始说过的那句话,你是‘有限的神’。”
听完这一席话,永琳的面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冲着幽幽子勾了勾手,道:
“继续,你还有没做完的事呢。”
“确实。”
幽幽子点了点头,便回头对妖梦道:
“刀来!”
妖梦闻言,二话没说,直接将手里头的长刀,楼观剑,双手奉上。
幽幽子便接过刀,先是双手握着,直直地伸向前方,而后忽地刀锋一转,对准自己的胸口,一刀扎了进去,没有任何犹豫。
血,并没有像一千年前那样,溅满一身,染红前襟,还染得很有艺术感。毕竟西行寺幽幽子是个亡灵,亡灵是不会流血的,取而代之的是光。待她将那把长刀,从自己的身体之中拔圌出来以后,柔和的樱色辉光,便从她胸前的裂口之中溢了出来。
见到这一幕,妖梦本能地颤了一下,眼睛瞪大,嘴巴微微张了一下,却又一言不发地合上了——她选择相信自己的主人。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的夸张,多么的没道理,妖梦觉得,幽幽子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她只需要成为主人坚实可靠的后盾,便足够了。
至于八意永琳,她甚至都没眨一下眼。这一刀她已经看过一遍了,就在几分钟前,在她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在她对未来的测算之内。所以她很清楚,问题不在这一刀上,而在这一刀之后。到这一刀为止,一切都很清晰,一切都是已知的,可以被知晓的。然而从这一刀开始,她的预测渐渐地扭曲了,遁入了那黑暗混沌的“未知”之中。
这一刀,划开了一条分界线,黑白两隔,就像白昼将尽而长夜将至之时的地平线一样。从此处起,她必须走下神坛,步入未知,摸黑前行。身为一个学者,她认为,自己有义务穷尽此路。
“虽然说了,‘一粒石子就能击败你’这样的大话,不过,我可并不打算真的用石头砸你哦。”
幽幽子两手一齐插圌进了自己胸前的开口之中,脸上还挂着笑。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今晚的冥界赏樱宴,你没有来,我现在把它搬到你的面前。”
说着,她两手各抓着那道开口的一边,抓着胸口处白圌皙的肌肤,用力一扯,竟如同撕开薯片的塑料包装袋一般,硬生生地,将自己的皮肤扯开了。她张开了双臂,将包裹着内里的那一张“外皮”轻松褪圌下,如同脱一件衣服,樱色的光辉便从中迸发出来,如太阳一般耀眼,如太阳一般温暖。
幽幽子的身形在这光芒迸发的一瞬之间融化了,就像棉花糖掉进了水里,转眼便消散于无。但永琳仍旧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种层面上的,存在。强光伴着令人精神焕发的,春日的暖意,扑面而来,其中甚至还夹杂着几片尾部分叉的樱花花瓣,但是八意永琳只看见了一片漆黑。
呈现在永琳眼前的,不是温暖的光明,而是一片不可知、不可理解的黑暗。
“纷纷樱落尽,幽明一梦间。人生苦短,劝君珍惜。”
这是幽幽子的声音,伴着暖风而至,渺远又虚幻。等这声音落下,那耀眼的光辉也一齐淡去,摆在八意永琳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冰冷的金属地板被漫长的白玉阶梯取代,四周尽是盛开的樱树,粉雪飘飞。
此乃冥界。
(二)
“作为惩罚的一部分,亦为了防范意外,你被封印在冥界,或者更准确地说,白玉楼里,半步不可离开。”
某年某月,紫幽二人无意间聊到一千年前之事,谈及阎王对幽幽子的处罚,幽幽子略有不解,紫便如是解释道。
“但,我这不是出来了嘛!”
幽幽子啃着仙贝,鼓着腮帮子,瞪着对大眼睛,没个正经模样。她用那只没抓吃的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屁圌股底下的坐垫,示意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就是八云家的客厅。
八云家具体在哪儿先放着不提,总之,幽幽子现在不在冥界之内,这也正是她疑惑的来源。
“不是说要把我封在冥界里嘛,难道阎王爷老糊涂了?说了要去干,转头就给忘了?”
“你确实被封印在冥界了,这一点上,阎王没有疏漏。”
“但我这不是出来了嘛!”
“你出来是因为......哎,该怎么解释好呢?”
八云紫一脸苦恼地捏住了鼻梁,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跟完全不懂电脑的人解释电脑是如何工作的那种,深重的无力感。
“这么说吧......”
她扭头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来一个毛线球,那是她用来逗橙玩儿的。
“你看见这个毛线球没有?我现在把这根线,从这线球里头拆出来,它是不是离开了球的范围了?”
这么说着,八云紫捏住了那根,捆出这个大毛线球的毛线的一端,将它往外揪了一小段出来,展示给幽幽子看。
“嗯嗯!”
幽幽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再点一点头,像个好学生。
“但你能说这根线跟这个毛线球完全分开了吗?不能,对不对?”紫将那段扯出来的线又缠了回去,竖起一根手指,道,“因为正是这根线,构成了这个线球。它俩看上去是两个东西,实际上则是一体的,即是暂时‘离开’了,也不可能彻底‘分开’。”
“对你的封印,不是让你无法从冥界中‘离开’,而是让你无法与冥界‘分开’。具体操作,就像是将一根圌毛线,缠进一个毛线球里一样,把你变成冥界的一部分。幽明两境,对你而言,已经没意义了。”
“你不会再由明入幽,也就是死亡,毕竟你已经死了,也不会再由幽入明,也就是转世重生,因为你已经在冥界生根了,就像那凋零的西行妖一样。”
“你会一直是冥界的亡魂,永远如此。”
但你可以复活,找回埋在西行妖之下的,你自己的尸体就行了——这件事八云紫是不会告诉她的,永远都不会。
“诶,那我哪天要是无聊了寂寞了想不开了,偷摸拿着小妖梦那把砍幽灵刀咔嚓一刀把自己给砍了,会怎么样?”
“那你觉得,”八云紫的脸上浮起了一抹饶有兴味的浅笑,“从水缸里盛一碗水出来,然后把水碗砍了,会流出来什么?”
“水啊!”幽幽子不假思索地道。
“那把水缸也砍了,里头有什么?”
“有水啊,还用问?”
“那砍你一刀,里头有什么?”
“砍我一刀?”
幽幽子便歪着脖,皱起眉,费劲地思索起来。
“我的身体里头,能有什么呢?”
“哎——”紫别过脸,轻叹了一口气,又回头说道:
“砍毛线球一刀,里头是啥?”
“毛线啊!”
“那再砍毛线一刀,是啥?”
“还是毛线啊!”
“那再再砍毛线一刀呢?”
“毛线怎么剁,不都是毛线嘛!”
“对呀,不都是毛线嘛!那你还问我这个问题?要不你现在拿刀给自己来一下,没关系的大胆去尝试吧!”
“还......还是算了,我怕疼。”
回忆杀解说,最为致命。这章简直费血劲,一是幽幽子的战术本身,二是幽幽子那句诗,和别的台词,以及她砍自己一刀之后的描述,三是如何通俗易懂简明扼要又不尬地向你们介绍为什么幽幽子自爆会炸出冥界来。原谅我不能把文章写得太明白,太白话,那样就不好看了,也不像是真实的对话了。如果看了(二)部分还是不理解的话,我就在这儿说明了,幽幽子成了冥界的一部分,她来到人间,就等于是冥界和人界重合了一部分,砍她一刀等于对着幽明结界砍一刀,结果当然是会打通了阴阳两界,冥界里头的东西就溢出来了,就酱。
(其八)
“哐啷,当啷!”
楼观剑跌落在白玉楼的阶梯上,连着往下滑了几级,刚好停在了妖梦的脚边。她便弯腰将那柄长刀拾起,单手持着,往面前一横,刀锋的寒芒映入她的双眼。
一刀空挥,风声如萧,妖梦用刀尖指着正前方不远处的八意永琳,冷着脸,低声念出了四个字来:
“该结束了。”
是的,该结束了,实验也好,胜负也好,走到这一步,差不多也该做个了断了。
这个点上,她那止水一般平静的内心之中,忽地闪过了一个影子,惊起了一圈涟漪——那是她的主人,西行寺幽幽子。
幽幽子还活着,虽然“活着”这个词不太适合用来形容一个亡灵,但妖梦确实能够感觉得到,她那飘在外头的半个灵魂也在用源自五感之外的信号提醒着她,幽幽子依旧以某种形式存在着,甚至,还在某处面带微笑地窥视着她。
那她自然要拿出最好的表现来才是。
说出来也是怪,幽幽子那自我牺牲一般的举动,反而让妖梦安下了心。她方才还有些焦躁,而现在,她敢说,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的冷静过。究其原因,妖梦心想,大概只能是因为,一直以来如母亲一般罩着她、护着她的幽幽子不在身边了吧!
自妖梦懂得记事的那一天起,她便一直是一只,跟在别人身后蹒跚学步的雏鸟。在幽幽子面前,她是年幼的、不可靠的从者,在妖忌面前,她是不成熟的学徒。她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教导她将不再是长辈们的责任,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远走高飞。但那一天总是显得太遥远,她也从来没办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就绪。
现在,这一天到了,来得毫无征兆。直到被逼到悬崖边上,妖梦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就像是蝴蝶破茧的刹那,像是花圌苞绽放的黎明,亦或是雏鹰纵身跳下悬崖的那一刻,蜕变的契机终于来了。她将毕此生所学,于一役,不再以一个学徒的身份,而是,师父。
小小剑士,该出师了。
“这就是你们的破局之道。”永琳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圈,“意料之外,但,可以破解。我会分析所有数据,运用到下一次实验之中,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
她仍旧反重力地,飘浮在空气中,背后的金属圆环仍在转动着,响着,闪耀着,她看起来仍是那么的不可捉摸。但是,怎么说好,妖梦总觉得,在冥界的夜空之下,在飘飞的樱雨之中,这位肉圌身入圣者,八意永琳,似乎不再那么的有压迫感了。
就像一只拔了牙、剪了指甲的老虎,虽然仍旧是老虎,但总归是没那么令人害怕了。以前的她毫无破绽,释放出来的是黑云压城一般沉重的绝望。现在,越过粉樱之雪的帘幕,妖梦注视着永琳的一举一动,满眼尽是“机会”二字。
有机会,可战而克之。
“你没有下一次了。”
妖梦举起两把剑,竖在面前,右手正手握着楼观剑,左手反手握着白楼剑,二手平行,长刀向上,短刀向下。接着,她缓缓地闭上了那对直盯着刀刃的眼睛,与此同时,映在那两把刀上的白银之光,又比方才更盛一分。
“魑魅魍魉,斩。”
“妖魔鬼怪,斩。”
“奸贼恶徒,皆斩。”
“八意永琳,你不过是个虚假的神。”
此刻,她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已没了光彩,只剩下死一般的“虚”,就像一片没有星星的夜空。
“用来开刃,再好不过。”
话音落下,一圈清风如水波纹一般在妖梦脚下的那块石级上扩散开来,而她本人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瞬间,八意永琳没能算出妖梦的速度,不,更确切地讲,她是根本来不及去算,因为妖梦已经快得她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了。
如果她真能将它测算出来,最终所能得到的,一定是个连她,八意永琳自己,都会惊得瞠目结舌的,夸张的数字吧!
一阵疾风扫过,妖梦出现在永琳的身后,留给永琳两道刀伤,一刀斩腰,一刀斩首,皆为致命伤。
“此乃一闪。”
如果永琳还是几分钟前的永琳,还是那个“方圆二百米的地下室之神”的话,妖梦是绝对没可能在她身上留下伤痕的。但妖梦做到了,永琳没能预知到妖梦的行动,没能读到妖梦的心思,没能制造出幻影与护盾,没能扭曲时间与空间。出了那个黑暗压抑的地下实验室,八意永琳什么都不是,连一颗小石子,都能将她击败。
她终归不过是领地只有区区方圆二百米的,一尊“有限的神”罢了。然而此处冥界,此地水土,不听她使唤。
不过至少有一点,她虽然管不了身外之物了,她自己的东西,她还是控制得住的。比方说那个“机械降神系统”的自我防卫机制,即使在大多数功能都已失效的现如今,它也仍旧忠实地、一丝不苟地工作着。
结果就是,妖梦的脖子上和肚子上,也多出来两道血痕,与永琳所受的伤位置相同,只是稍浅一点。这套系统的防卫机制,可以说是它百种功能之中最鸡肋的一种,毕竟在它正常工作的情况下,永琳是不可能被任何攻击命中的。一旦被命中,她背后的那个大圆环便会自动吸收一部分外界冲击,并将其原原本本地返还给攻击者自身。就像现在这样,妖梦为她的鲁莽付出了血的代价。
然而,这点伤阻止了妖梦吗?
没有。
血从伤口之中淌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流多远,便被妖梦甩在了风中。她借着上一刀的惯性,在空中翻了个个,调转矛头,刀刃对准了永琳的后背。
“镪!”
下一秒,响彻冥界的并非肉体被撕裂的声响,而是金属碰撞的脆响。妖梦最终停在了永琳面前,背对着永琳。她的左肩上,多了一道贯穿伤,鲜血正在她的衣衫上蔓延。
“此乃回闪。”
收刀入鞘,妖梦转过身,苍白的脸,淌血的唇,仍旧是虚无一片的双眼,与永琳对视。
“咔嚓”
一道裂痕,出现在了那金属圆环,那“机械降神系统”的表面上,那便是妖梦这一刀的成果。
“再这样打下去,我敢肯定......”
永琳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亦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两处刀伤,只是注视着妖梦的双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会死,死在战胜我之前。”
“无妨。”
妖梦双手按在了背后的刀柄上,同时,压低了身子,呈蓄势待发之状。
“武者,向死,而生。”
“秘剑,一念,无量,斩!”
回到冥界以来的,第三刀,灌注了妖梦所有的力量、生命,以及魂魄,毫无保留地,斩在了永琳的身上。没人能看清那一刀的风采,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被压在了一刹那之内,如顿悟一般集中爆发出来。就像是樱花离开枝条,向下坠落的那一瞬间,生与死的无限轮回,万物的宿命,尽在无以计量的一念之内。
刀身的银光盖住了一切,刀刃的黑影一线划过,撕破光影,二人的身影交错,战斗结束。妖梦收起了她那两把,滴血未沾的宝剑,然后静悄悄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八意永琳背后的圆环褪尽光华,寸寸碎裂,带着她所有的神力,洒落一地。
无数细小金属碎块在漫长的台阶上滚动,状如水银瀑流,甚是壮观,只可惜无人欣赏。
本文发布于:2023-08-07 02:15:45,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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