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7日发(作者:薛筱卿)
——基于科学革命(16th-17th)的故事之“克劳德·佩罗死了”
克劳德·佩罗(Claude Perrault)马上就要死了。
没人知道这个75岁的老头在回想什么,谁让他这辈子干过的事儿实在太多呢。
克劳德·佩罗是1688年10月9日死的。在断气前的几个小时,他好像看见了玛丽·佩罗(Marie Perrault),和弗朗索瓦·佩罗(Francois Perrault)。这两个佩罗家族不幸早夭的孩子,还像他们死时那样,玛丽十二三岁,弗朗索瓦只有几个月大。克劳德·佩罗马上又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他不应当对这两位同胞弟妹还有什么确切的视觉记忆。那个瘦如枯蜡的少女,和那个蜷紧如拳头一般的婴儿,与瞪羚,狮子,海狸,鸵鸟,骆驼的形象交织在一起。有时候,克劳德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些对象的静脉。他就像那些因为失眠所以盘点羊群的人一样,一根根数着那些涓细,翠蓝的血管,从1开始,越数越困。最后,克劳德·佩罗睡着了,再也没能醒过来。
克劳德·佩罗死后,人们并不经常提起他,尽管他的死因那样荒谬。没人乐意费工夫为他提笔立传。有关他的记载也为数不多。克劳德·佩罗的名字偶尔出现在有关16至18世纪的建筑学史料中,主要因为他是巴黎卢浮宫东面廊柱(The Colonnade)的领衔设计者。然而,那个时代盛产高人。恐怕,就连克劳德·佩罗的亲弟弟死了之后,也比他更常被人们怀念与追悼。说到他的小弟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后人的第一反应通常是一本童书《鹅妈妈的故事》。书中《睡美人》《灰姑娘》《穿靴子的猫》《蓝胡子》《小红帽》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篇之所以能从地下传说,野生民谣变成奇幻童话的奠基之作,全有赖于夏尔·佩罗对文学的敏感与热情。
克劳德·佩罗就出生在这种不太平凡的家庭。殷实,有声望,父亲皮埃尔·佩罗在议会工作,与妻子生育七名子女,死了两个,在剩下来的五个中,克劳德位列第三。克劳德和兄弟们在父母的慈荫下长大。皮埃尔极其重视对子女的教养。一家子除了政客之外,还出了律师,科学家,神学家,文学家。起初,克劳德接受的是医科教育,26岁获巴黎大学医学学士,两年后又摘得硕士学衔。
是的,佩罗家是那种在一个璀璨时代被流星砸中的门庭。随手揭开屋檐上的哪片砖瓦,都能觑见恣放的灿烂。即使并不见得个个都大鸣大放,至少也如那煤球中的火,清晰可见地燃烧过,用尽自己的才能,并为社会创造了价值,留下了遗迹。
硕士毕业后,克劳德·佩罗进入了职业医师这个行业,主治内科。17世纪的欧洲,除了法学以外,医学的学术地位和神学比肩,是高等学府的两根顶梁柱。钻研人体的机制与奥秘,不亚于钻研上帝在宇宙中的布局与信号。人们还善于在二者之间建立某种隐秘的关联。比方说,假设某个周日的清晨,一位妇女忽然在礼拜的人群中高声反复背诵圆周率到小数点后四位,她随即被丈夫和一双子女送往医院。经诊断,该妇人被判定为精神错乱。精神错乱(lunatic)一词来源于拉丁文月亮(Luna)。人们相信,月亮和大脑都是又湿又冷的物质,后者一旦出了差错,前者难脱干系。
那时候,甚至最有见识的人也认为,宇宙与人体是上帝自然之书中两个遥相呼应的章节。人类的肉体寄居在宇宙之中,人类的灵魂寄居在肉体之中。相较于大宇宙而言,肉体是一个小宇宙。破解自然之书的语法,意味着探明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领受神的旨意。
我们人类啊,从古至今,对环境,以及其他生灵的兴趣就是现成的,如同云里的水,到了时候,说有就有了,变成雨洒向大地。然而,人类没有能力制作一张比宇宙更大的手术台,然后将宇宙抬起来,放到手术台上细细检查。这就有点儿像当我们坐在一颗台球上的时候,不能支起整张台球桌。可是,人类有能力制作一张小一些的手术台,然后将别的人或者其他动物抬起来,放在手术台上。
如此,便产生了解剖学。医学出身的克劳德·佩罗还成为了一个解剖小组的头儿,加入了巴黎皇家科学院。
出于道德和宗教的忌讳,解剖在古代是被禁止的。仅有的例外大概是在埃及,那是因为他们得制作木乃伊。到了中世纪晚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天主教会放松了要求,医学院里头已经有了解剖课。诚然,尸体短缺是个问题。甭说那会儿,哪怕搁现在,看着挚亲死后被当众开膛也不一定那么好接受。怎么办呢?两条路,其一是对死去的重犯下手,其二是各种动物。克劳德·佩罗处理过许多种动物的尸体。他手持过若干尺寸不一的刀子,用来切割尺寸不一的动物,和那些动物体内尺寸不一的部位及器官。那个时代的刀具在形状上也有差异,用来直插肋骨的就比划开肚皮的要更窄更长一些,有的略有弧度,用来剜某些特殊形状的骨骼。
偶尔,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只刚刚死去不久的动物,一刀切下去,冰凉的刃接触到温热的血,仿佛立即起了一层雾。
每当想到不同器具的种种妙用而陶醉不已时,克劳德·佩罗会立即在心里喝止自己,认为这样他就和那些沾沾自喜的野蛮行刑人没有两样了。
说到这儿,暂且允许我卖一个关子,将解剖放一放,克劳德·佩罗的离奇死亡很快会引领我们回到这里。
在大致二十年的行医和解剖生涯之后,克劳德被古代军事工程师维特鲁威(Vitruvian)提出的另一个隐喻吸引,并开始兴奋:建筑就是身体。1673年,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经克劳德翻译在法国出版。维特鲁威是罗马人,生活时代大致在公元前1世纪。《建筑十书》是古希腊完整遗留下来的唯一一部建筑学专著。在维特鲁威的论述中,人体比例被誉为完美,应当探索个中规律,并巧施于建筑。
在翻译这套书期间,克劳德·佩罗于1666年左右领衔卢浮宫东立面的设计与建造。那时候,他已经年逾五旬。克劳德直接受命于那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国王:出自波旁皇室,史称太阳王的路易十四。巧合的是,《建筑十书》的题词也声明献给一位皇帝。不过,1680年左右,路易十四高举君权神授,中央集权两面大旗,不再关注卢浮宫的建造,堂皇驰骋进了位于巴黎郊外的凡尔赛宫。原本割据各方的贵族们也被驱逐,诱拐进了那座辉煌的洞窟中。好在那会儿克劳德·佩罗已基本完成了卢浮宫东面经典的科林斯柱式(Corinthian Order)对列设计。此作奠定了克劳德的建筑师身份,此后他还主持,或参与修建过一座天文台, 若干教堂,甚至是凯旋门。
老克劳德·佩罗活了75岁。他服务了一辈子的国王,路易十四,比他还多活了两岁。这个被歌德(Goethe)称为帝王的完美样本,却又毁掉了自己的人,不满5岁就继承了王位,却长期听命于红衣主教马萨林(Mazarin),24岁才独揽大权。77岁死掉的时候,他的儿子,儿子的大儿子,大儿子的大儿子都死在他的前头,最终只能让5岁的曾孙继位,成为路易十五。
路易十四活着的时候,拥有各种宫殿,各类院部。他花大量时间来检验军备和组织舞会,还有许多园子,植物园和动物园。国王顶喜欢深秋时候的园子。深秋的园子是一只金色孔雀,羽毛怒涨,全部竖起张开,下摆毫不顾忌地掠过地面。它挺起圆润的颈子,步伐缓慢而坚定,走过一朵又一朵荣美的云,和闪烁着光芒的浆果树。它好像一块反光的铁,集权柄,傲慢与热量于一身。
1688年深秋,也就是克劳德·佩罗离奇死亡的那年,巴黎皇家科学院收到了六具动物的尸体:狮子、海狸、蜥蜴、鸵鸟、瞪羚、骆驼。它们都是从路易十四位于巴黎的园子里运送来的。
解剖意味着什么呢?切开一块脂肪,就等于揭开了命运无穷多厄运中的一个范例,死神从包裹它的身体里走了出来。
调查清楚这些动物为何成批死亡是克劳德·佩罗及同事们的任务。
那时候克劳德已经75岁了。他的后半生主要在盖房子和出书。那些书既涉及动植物生理学,还涉及声学,偶尔才为亲友,穷人看看病。鲜为人知的是,克劳德还发明了一些有趣的装置,包括但不限于一台计算设备,一座水钟,一组用于旋转显微镜的滑轮系统。显然,克劳德·佩罗对事物的结构痴迷,并且具有超众的才能。他已经不经常手持解剖刀,站在手术台旁边了。
作为一名医师,尸体是一些你永远不能责怪,但又应当认真对待的对象。
与大多数人的生活大相径庭,想想看,多么令人感到疲惫。
克劳德·佩罗死于一场感染。当他在解剖一只骆驼的时候,不慎被解剖刀划伤。
附注:
1.卢浮宫东面的建造也可能启动于1668年。
2. 达芬奇(Da Vinci)的著名画作Vitruvian Man就改编自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
3. 克劳德·佩罗死后11年,在巴黎出版了一本小书,有关他的发明。根据这本书,克劳德至少发明了9个设备,其中大部分曾在卢浮宫被使用。
#《基于科学革命(16th-17th)的故事》是一项持续的写作计划,用以记叙,分享100余年间科学史上出现过的典章宗匠。就本体论,这是一次文学实践,不等同于科普。本文为第二篇。有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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