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7日发(作者:褚应璜)
她做饭的水平一波三折,起则惊艳,落则吃得人绿脸。她蒸的馒头偶尔如皮球,Q弹,投诸地,便要掷地有声的“炸裂”;也可能松软嫩白,P一P可以平替各大平台用了某某粉底刷的博主的脸,一键美颜。
她最近开始缝抱枕了,兴冲冲看了某手学了技术买回材料包吭哧吭哧画了好几天,缝了好几天,做了几个红的绿的蓝的大圆枕。那天我回家一看,哟,这不是最近正火的克莱因蓝吗?老阿姨也挺会紧跟潮流啊!我妈一脸懵“啥蓝,不就是蓝汪汪的么,你看你们小孩子尽说的啥流行词。”但她很快又没有热情了,昨天和我视频问她为什么不缝了,她恹恹地,“你姨说布条子撇的一家都是,也不一定能卖几个钱,没意思,不想缝了。”
看,我这没用的、做啥都半途而废的妈妈。
但她以前却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妈的“少女时代”
我没见过,没见过她的以前,至少是少女时代。在我爸的讲述里,嫁到他家的我妈才二十岁,那是十足的泼辣。和公婆吵架,和邻居吵架,管制我爸,雷厉风行,利索地如同当家的男人一样,把我爸,这个比她小一岁的丈夫,和她们生下来的三个孩子严格又专制地管到了现在。
但我妈说,我爸惯会装好人。大家都说我妈可厉害了,说我妈是属牛的“母老虎”,我爸是属虎的“纸老虎”,实际上,我爸才是“扮猪吃老虎”的心机老汉。
我问:“那妈,你年轻时是啥样子呢?”
透过后来几次聊天的只言片语,我的脑海里勾勒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家里老照片的某一张,是她的从前。年纪应该是17、8,上身一件材质清凉的黑底白波点长袖衬衫,应该是涤纶或雪纺。腿上着一条米白的牛仔裤,身材不纤瘦,却也不丰腴,干净清爽的衣服恰如其分地包裹着她年轻的躯体。那年,她的少女时代偶像是红极一时的电视剧《渴望》里的张慧芳,衬衫虽然不是同款但确是供销社的大热款。脑后梳起,刘海一九分,一分处光光地抹入鬓角,九分处微微烫挺,像快中午的海面,微微掀起小小的波浪,蜿蜒延伸至耳后,整个透着俏皮和精干。这样的“慧芳头”大同小异地套在了我妈、大姨、三姨的头上。
但我看着照片,怎么也对不上现在这个也烫着头的妈。照片上的她,背后是挤着一家七口五个孩子的姥爷家,她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凳子,穿着白裤子就坐在了家门前两三块河滩里大石头堆就的高低不平的“台阶”上。我妈现在脸上的一些黑点色斑年轻时就有,但旧时的相机很好地遮盖了大部分,还给女孩子们免费添加了一层过度曝光后的如米黄珍珠般柔润的“滤镜”。她们三个统一用同向翘起左腿搭在右腿上,双手交叉握着,松松地放在叠起的膝盖,显出自信又从容的姿态。照片里的她是微微笑着的,这的确是极珍贵照相的机会,所以她应该是想端正着脸显出电视里慧芳般优雅的感觉,但心里应该很是欢喜,嘴角浅浅地漫着笑意。那一抹十八岁的,和我所见所闻全然不同的少女的俏皮和不胜娇羞被刻印在了三十年前的老旧胶卷里,成了她少女时代唯一的“少女”证明。
就在这张照片的的十年前,亦或再推溯往前,那个连电线都拉不进去的、只有天全黑才飘出一丝微臭煤油灯气味的小村里,有这样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她上有姐姐哥哥下有弟弟妹妹,因为家里的窘迫和父亲的专制、软弱却在责打儿女方面毫不手软的妈妈,没能走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走进过的学校,背起了割草的筺,和留着涎水的妹妹,承担了七八轮春夏秋冬的年幼的“妈妈”角色。
但她说她偏偏是姐弟五个里最爱读书的,哥哥姐姐弟弟回家写作业,她送完一趟喂羊的草就会拿一张他们撕下的废纸,也摹那弯弯曲曲的如蚯蚓蠕动的拼音和字。这个我相信,我儿时的某一天,她去地里干活顾不上我和姐姐放假回家做午饭,家里的锅灶边压着两袋方便面,从我们用完的作业本撕下来的一小块空纸写着大大的“下面”二字。“面”摹得和方便面袋子上的几乎一样方正,让我们很是惊奇了一番。而现在,眼前这个一天没进过学堂的我妈早就能缓慢却几乎无误地用汉字聊简单的微信,发带话题的某手,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文盲”。
还不止如此,在那个一分钱能买十颗老式硬糖的年代,在那个买东西只有在“赶会”时才能步行几小时翻山越岭走到很远乡镇的年代,在我的姨姨舅舅们争先恐后把钱花到一大把糖和塑料子弹枪上的时候。我妈固执地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诱人口水咕咚的香甜糖果,把自己挖野黄花攒的已经攥出手汗味的一块几毛全部献给了柜台上五颜六色的头花和发卡。那火红的、白粉的蓬松的头花两三圈扎在她梳的时兴的“慧芳头”上,和镶着稀奇水钻的宽扁发卡合作,编织了她无与伦比的美丽的梦。那是一个少女十几岁的,一个小村里不切实际的、虚荣的、浪漫的青春。
当回忆一丝丝串联,我才慢慢发觉,其实在我有限的儿时回忆里,也有那个肆意的少女初为少妇的未褪去的色彩。
我妈也曾是“带货博主”
那时她好爱看电视,会为了追完《渴望》腆着厚脸皮赖到远村亲戚家一个多月,因此与我那当时还在读初中,虽然长的好看却穿的不是太讲究的爸爸有过一两面之缘,但电视里的好媳妇慧芳比电视机前几个同龄的半大小子更有吸引力。我调侃我妈,是不是其实早就看上了我爸的高颜值所以借看电视赖在人家村里。我妈说才不是,主要还是因为电视剧。话里的那一点“其次”就是我自己去解读了。但我很会自我安慰,在那个双方不用见面只需父母谈拢就可以直接扯证的年代,我的爸妈可能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她们也许有过这样一段可爱的“罗曼蒂克”,这也让我有了一些自作多情的关于他们年少时暗恋相爱的情节幻想。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和我爸结婚数年后,在我儿时那一孔每逢下雨必须盖上塑料布否则就会轻易坍塌让我们一家五口生命归零的窑洞家里,有一天亮起了方圆十数乡里都没有看过的第一台彩色电视的光。那是左邻右舍都不曾想象过的。那时我家过年才能换我妈缝的新衣服,想吃方便面需要帮大人干整天农活,并且弟弟小一个人一袋,我和姐姐只能两人分一袋,吃完了也舍不得扔掉空袋子,装满空气拍到鼻孔前去闻那宝贵的却转瞬即逝的香气。村里有人来卖冰棍我们会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 并且极力克制着不能出去看别人家的姐姐弟弟嘴里叼着的冒着丝丝凉气的白糖冰块。但就是这样的我家,每当傍晚便会热闹起来。吃得起饼干冰棍方便面还开小卖部的大叔和其他人也得站着才能在我家电视前挤得一个观众席,一边看一边表达着对我爸妈的恭维和小小的嫉妒。这样的“盛况”在其他人买彩电之前持续了五六年。
后来,当主持人的声音开始在各家各户声声响起,我爸妈又在别人惊奇的眼光中穿上了千禧年就价值四五百块钱的真皮皮衣。红的一件,我妈的;黑的一件,我爸的。那时候我家有几盒很臭的油,我妈会在需要穿皮衣之前用干净的碎布条蘸点油细细地、小心地涂遍皮衣的胳膊肘,胳肢窝,和不容易注意到的其他边边角角。每次涂完,皮衣就会变得油光水滑。这样保养的皮衣套在她和爸爸的身上,显得雍容又庄重。走在路上,那些套着旧褂子袖口同样油光发黑的同村人们就可以无处回避地看到这两个仰着脖子的、骄傲得太像暴发户的却不折不扣的庄稼汉。
我妈在村里掀起了一股热乎的“皮衣”风,我舅舅,我大娘,再后来邻居大爷都开始黑的红的棕的穿上了皮衣,油的臭味在各家各户又丝丝弥漫。如果这么算,我妈也算是早期的“带货博主”了吧。但她并不打算低调一点。零三年,一个陌生人骑着一个二里开外都能听见“轰轰”声的大家伙在我们村里压出了条土尘扬灰的路,无可避免地吸引了正在树下搓麻绳、编草篮的大叔大姨们。他们这才知道,这对赶时髦的两口子又在他们前头几步搞来了一辆飞扬跋扈的摩托车。他们必须要站在这个大家伙面前了,因为这个花了四千块钱实在是有着鲜红的、崭新的漆色,它的排气筒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那么高级的的银光,前面的镜子哪怕蒙了一层土也依旧清晰地照着人们不一的表情。我妈昂着头颅,如坐镇大军的将领一样,从容不迫地指挥车行的小伙子和我爸把摩托慢慢推进我家狭小的院子里。这辆摩托同样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以至于他们在纠结怎么跨过我家不高不低的木头大门槛时,我自告奋勇地、高高兴兴地上手扶到了还滚烫的排气筒上。这个冷酷的家伙毫不留情地用它的余温把我的手烫掉了整层皮,让我的手瞬间缩成了鸡爪,然后整晚痛到无眠。但我爸妈好像没那么爱我。在我因为疼痛辗转反侧把凉水瓶都捂热的时候,他们兴奋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土炕的另一边低低地却不容忽视地传入我的耳里。于是我和家里的这个家伙就有了一层大人看不见的孩童可爱的仇恨,让它被使用的那十年间极少有幸被我“光临”。
但我妈的这种光荣曾短暂地被抢夺过。关于那段我爸如何被亲戚骗去传销组织还丢了千辛万苦借来的几千块钱灰溜溜回村的记忆我已经不甚清晰。我们的家没能像那个亲戚构织的一样走上发家致富的光明大路,反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和姐姐干了活也没能吃到珍贵的方便面,为此还发了很多脾气。我记得后来我还是有吃到过方便面,七块一箱,我妈买了以后破例给了我和姐姐一人一袋。但那面里没有我熟悉的油香,反多了一股诱人恶心的放坏的油腻味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妈知道那是过期了三个月的方便面,但还是咬牙买了下来。因为有对三个孩子的小小的承诺。
也就在那时,随着外出打工的人逐年增加,诺基亚开始在北方的村里悄然流行。虽然村里有几家早就安装了电话,但这个小小的竟然能随身携带、且随时随地传出声音的时髦家伙还是掏空了几个有一点底子的小家庭。我的舅舅、大爷大姨们大步跨过了我家的门槛,把拥有着这个时髦物件而洋溢着的快活的神气传遍了整个村子。
我妈这时悄悄的,她总是沉默着,按照她两年前开始的习惯隔一周拿着五块钱去大奶奶家给我外地打工的爸打电话,问他那儿冷不冷,带的饭钱够不够,被单枕巾有没有按时洗。我妈没受影响,她从不把耳朵和脖子伸到那些“喂”、“喂”的气氛中去,只按部就班地打完电话,和大奶奶唠会儿嗑,然后回家,做饭,喂羊,给我们缝裤子袜子书包。等待着下周和我爸的又一次对话。
但我妈是我妈,不是别人。她还是又一次让村里的人惊掉了下巴。我大奶奶率先发现,这礼拜我妈没去打电话。正在她准备抓把瓜子递给大娘大姨们浅谈一下我爸妈的夫妻危机时,身处舆论中心的女主角却不知何时掀开屋帘站到了炕边,手里握着个更为玲珑的却难以让人忽视的东西。大家不约而同地先住了嘴,后停止了纳鞋底缝被单的手,看着我妈轻巧地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精致小巧的摩托罗拉牌手机,价格不言而喻。
我妈再次走在了西村的前头,这个拥有者第一台彩电、第一件皮衣、第一辆摩托,第一部彩铃手机的家庭又一次上了西村热搜。这样的话题度和讨论度时至今日我依旧有一些记忆。直至零七年,我家赶在北京奥运会的前一年坐上了搬家进城的小卡车。
走的那天,舅妈和大奶奶,大姨们拉着我妈的手泪眼汪汪,诉说着对我们这个五口之家的祝福和不舍,对我妈的不舍。我妈也红了眼,那时她们具体说了什么话我已不记得。只是在进城的半路,车突然抛锚,负责开车的我的小叔叔一边抽烟一边说了句:“嫂嫂这一走,以后村里面肯定就不停地有人跟你家一样搬走了”。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在几年内,我舅家,我大奶奶家,我更多的亲戚家逐个搬到更远的城市后,我才知道,我妈原来在无意间也加速了一个小小村落的空心化。
但我眼前的这个埋头刷快手的妈妈并不知道她曾引领甚至改变了一个村的历史。她偶尔抱怨,当时因为条件不好没能搬去更好的地方让我们上学,虽然离老家近。但开发商的无良炒作让这个籍籍无名的小镇也冠上了无谓的“高铁小镇”称号,房价随之水涨船高。而我的舅舅大奶奶们搬去的地方却发展越来越好,房价也经济实惠。我妈开始慢慢地为刚刚考上本地工作的我弟谋划买房,打了三十年工的丈夫和她为了供三个孩子上学的她已经在进城的后十年几乎家底无存,外债刚刚还清。直至姐姐嫁人我毕业账户上才有了渐渐的起色。
我“没用”的妈妈
我妈好像没变,她还是爱打扮,一年烫一次头,把家里和自己收拾的精致又干净,还学会了自拍、刷短视频、自己剪视频配文字和BGM,甚至微信聊天都尽量自己打字。她固执又让人敬佩地保留着不求人的习惯,不会的字发语音让我打字过去,然后自己用九键根据笨拙的发音打声母,一个个往下翻,找和刚刚看到的最像的字形。我几次说要教她识字,但因为我的懒惰和不在乎,这件事便逐渐不再被提起。家里有一个语文教师的女儿,可她依旧这样学字,依稀能看着以前那个虚荣的、骄傲的影子。
但她又好像变了很多。不知是因为逐渐长大的儿女从跟在她屁股后面全身心的依赖她到自以为学了些圣贤书所以在婚恋和事业观上频频对她这个老旧古板的家庭主妇进行居高临下的“批斗”;还是因为早年不分昼夜晴雨一个人在丈夫外出打工的农忙季疯狂劳作落下了每天需喝十数颗药,每年需两三趟跑医院的疲病身躯;亦或是因为时光流转那些羡慕她嫉妒她的眼神逐渐看向了别处而她还在原地踏步。总之那个张扬的十八岁姑娘,那个虚荣时髦的年轻媳妇,行走的步伐是变慢了,唯一的快乐只剩下早上七点醒来刷视频,然后做饭,收拾家,再刷视频到晚上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其实我家也变了,曾经那个村的那孔窑洞里,地上停着摩托,柜上摆着电视,墙边挂着皮衣,枕边放着手机。我们一家人挤在一方炕上,姐弟在用被子玩捉迷藏或打架;把刚出生的小狗小猫偷抱进来当我们“生”的孩子;停电的晚上听爸爸妈妈讲狼吃小孩子被大人用柳条篮子打跑的故事。虽然随着成熟我们渐渐意识到不能时常吃方便面吃冰棍穿新衣服的日子叫贫苦,但我的爸妈用他们的虚荣很好地掩饰了我家的困窘,像苦涩的药片外包裹着酸甜的糖衣,像那时候被当零食干嚼的板蓝根,只要未知,就都是甜蜜。
而如今,我们的六间屋子有炕有床,夏季时可以一人一间分散燥热。我早已不吃方便面了,那东西又油又没营养,我略胖的身躯已经不堪承受它那股回忆里挠人痒痒的香。我们早就实现了“智能手机自由”,抽屉里还有内存不够网速变卡但还能用的好几个旧手机。我们网购,新鲜的水果、各式的衣服、花样的用品时常出现在我的家里。所有家庭成员都普遍认同在经济上我家有了质一般的飞跃。
我妈也认同这个说法,所以她再谈起以前的困窘时,我爸,包括我们就会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忆苦思甜”,浅浅地教育一下她不要老是回首过去,要放眼未来。那些关于她少女时代的回忆,是在我工作三四年后开始慢慢觉察到她的异常,想让她开心一点才逐渐谈起。这时候的我妈很正常,但也有点不对劲。她没有像其他苦尽甘来的女人一样,在为家庭兢兢业业燃烧自己三十年后安心地享受来自丈夫的关怀和儿女的感激。依旧在一些关于怎么干活的细节上和我那凡事将就的爸爸争吵不休,一般是她单方面指责我爸干活不利索,我那“聪明”的爸爸就是以沉默来应对妻子的连环嘴炮攻击,一招化骨绵掌让我妈的抱怨渐渐变成自言自语,儿女们也因为父亲的沉默而下意识把吵吵嚷嚷的妈妈打上“不讲理”的标签,然后纷纷战队我爸。同时,她也开始频繁地被“事业有成”的二女儿和小儿子压榨说话的权利。我们嫌她好宣扬,把我俩那拿着微薄工资的体制内工作描绘成了国家发的“金饭碗”。我不让她拍快手发我,因为她的拍摄角度过于真实,弟弟不让她和邻居闲聊多嘴,因为她总忍不住把自己的儿女和别人炫耀。
她的世界慢慢变小了。
曾经,一个人在十亩的地上埋头干活的时候,偶尔抬头,她应该能看到身后那一垄垄被她伺候地妥帖无比的庄稼。春天它们莹润饱满,颗颗都被精挑细选过,载着她的气息一头扎进希望的田野;夏天,她提着过年喝的大饮料瓶,装满一瓶的水,带上一小塑料袋咸菜和几个馒头或玉米窝窝,和儿女们拿着大大小小的锄头铲子一起铲除那侵占营养的无用杂草,饿了就席地而坐,就着太阳吃饭;秋天,她的丈夫回来帮忙得请假不划算,她就自己套上驴车收割自己的血汗。孩子们把春天种的土豆玉米挖出来、掰下来,逐个灌满饥饿的口袋和柳条篮。然后她一个人、一趟趟,扛几十斤的整袋整篮,像家里那头结实耐用的毛驴一样,拉着五张嗷嗷待哺的大嘴、三只吞钱兽的学费,把粮食送去外面,换回生活;冬天,她在依旧忙碌的腌菜、拆洗冬装的工作中等回了在外辛勤一年的丈夫。没有久别重逢的甜言蜜语,他们互相理解着对方的辛苦与不易。我妈在这时尤其体现着一个大一岁妻子的成熟与包容,有时是一个苹果,有时是一颗鸡蛋,她把好吃的全部分给丈夫和孩子,以不爱吃三个字无数次说服了自己、说服了孩子。这,就是一个她结婚后的一年四季。
但我后来也才发现,书上的那些知识把我送进了大学的门堂,社会上的教育让我认识到了角色和担当,但我几乎从未在学习的过程中把我的妈妈带上。和我一样,我的姐姐弟弟,在时间里慢慢长大,变得识字懂事,却时常在不经意的时候伤害一个女人的自尊。我在她面前高谈阔论女人应该不攀附男人独立自主的时候从来不观察她的表情;因为她生病我什么都不让她做就命令她在炕上躺着的时候我也从没考虑她的感受;在她情绪敏感因为爸爸生气的时候我固执地指点着她与丈夫的相处模式。我们给她和爸爸买好吃的、买新衣服,发红包、发生活费,用我们所理解的正确的方式传送着我们以为的孝道。但几乎从未想过单方面接受赠予的她们除了欣慰是否还会感觉到被依赖、被需要感的流失。
我妈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最不会的就是低头求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她有过把自己装扮地花花绿绿招摇过市的少女时代,也有过处处争先不甘落人后的少妇时代,却在后来的十几年间,先后奉献出了她的健康、自由、甚至是尊严。我见过她因为女儿们考不上初中提着烟酒低头求人的样子,那样的唯唯诺诺,真不像我那个在男人们都犹豫不决时第一个跨上摩托的妈。因为失去健康,她不再能像以前一样做些什么赚点钱来体现她为家庭的贡献;失去了自由,她喋喋不休的唠叨也只能慢慢地囤积心底;儿女们的善良和孝顺逐渐否定并剥夺了她的价值,让她自觉成为了家庭的累赘和负担。作为唯一一个不挣钱的人,她的心里不是轻松,更多的是失落。那三个抓着她衣角把她埋进她衣服里的孩子个个长大飞走了,她唯一可以发脾气的丈夫依旧是一年只有冬天能回家。
我的妈妈,过着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我不喜欢的家庭主妇的生活,如果她识字更多,应该还能看到网上有更多批判她失去自我的人,这里面也有她呕心沥血养大的女儿。写到这里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她小小身躯里的无限委屈。哦,所以她才经常说睡不着觉啊!
看看,我这没用的妈妈,要是她在我身边肯定还要为自己让女儿自责流泪而责怪自己。都怪她想太多, 不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 也怪她不知足,总想着折腾些什么。但我想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告诉她:我的妈妈,你从来不是没用的人。无论是身为女孩,妻子,妈妈,还是任何其他角色,你用你单薄的身躯、有限的阅历,在经济困窘的年代,给了这个家最大的装饰;在愈加幸福的今天,你依旧和爸爸,一人一半,撑起了我们的天,给了这个家无限的力量,无限的幸福。
我要是有勇气,能当面对你说这些,该多好!
本文发布于:2023-08-07 23:43:53,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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