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8日发(作者:孙道临)
周邦彦的《清真词》里边儿有一首《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夜飞鹊》
这首词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因为最初读到它的时候,它成功地“骗”过了我。
词的上阙从“河桥送人处”起笔:黎明前渐渐淡去的月色;沾湿在衣服上的冰凉的晨露;还有饯别的祖席上就要燃尽的残烛……。凡此种种细腻而逼真的描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周邦彦写的是一个正在发生的送别的故事。
可是直等我们一口气读到下阙的“何意重经前地”,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一场送别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可不嘛?“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当主人翁再一次来到曾经送别的故地,荒草已经长了一人多高,连他原先走过的小路都辨认不出了。
也就是说,从“何意重经前地”倒回去看,前文所写都是主人翁的回忆。回忆很久以前,他站在这片荒草丛里同某个人执手话别的情景——你要问我,和他告别的是什么人?
我猜大概是个美丽的女人。因为“遗钿不见”一句直译过来,就是说她当初不小心遗落的首饰早被荒草掩埋,找不见了。
周邦彦如果就在跟前儿,我可能会当面发难,指责他写文章太不地道,居然以旧冒新来忽悠我。
但我想,狡黠的词人恐怕不会接受这样的指控。他完全可以辩解说,我使用的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顺叙,从过去一路写到了现在,这有什么错吗?
如果说有错,错只错在汉语不能像英语那样标明时态,所以读者才不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故事的发生是现在时还是过去时。说到底,这是汉语的错而不是周邦彦的错。
这番辩解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它仍不能摆脱“嫁祸”给汉语的嫌疑。因为即便用正常的顺叙,我们讲故事的起头也往往是“很久很久以前……”。
或者你实在不愿意使用这种讲故事的俗套,把“何意重经前地”之后的内容提前,将整首词的叙述换做倒叙不好吗?
仔细替周邦彦想想,改顺叙为倒叙,可能还真是不好。
因为顺叙和倒叙的差别,绝不是狙公赋芧,把朝三暮四改作朝四暮三那么简单。普通人的心态,往往只对“新闻”投去关注,而对“旧闻”充耳不闻。
就像鲁迅在《祝福》里写道的: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祝福》
如果周邦彦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可能“切”他一声,扭头便走。他若还要碎碎念叨,就会被骂“你怎么跟个祥林嫂似的,还没完了?!”
和周邦彦同生在一个时代的词人秦观大概是看出了这种危险的,所以他说: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减字木兰花》
离开的人已经走了好久,此刻恐怕早已身在天边。无论当初离别的时候有多么凄凉,有多少人陪着“我”掉过眼泪,事到如今,这段旧日的遗憾也只剩“我”自己还记得,还关心了。
既然旁人都已对此不闻不问,“我”就该识趣,找个僻静的所在独自凄凉,而不要向人喋喋不休,否则会跟祥林嫂一样被众人嫌弃的。
秦观是个“老实孩子”,他看懂了人情世故,于是打定主意要把一腔苦水默默地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和他相比,周邦彦就像《三国演义》里头那个从小擅长恶作剧的曹操,他不想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承受痛苦,更愿意拉些人来陪着自己哭。
所以,周邦彦便利用了汉语不能标注时态的特点,更有意隐去“好久好久以前”的话头,“误”把一件旧闻讲得像新闻一样历历在目。
等众人听到了“何意重经前地”,感情冲动的人可能会因为这如梦初醒的欺骗感而大骂周清真的狡猾,但我想,或许也会有少数知赏的人为他挑个大指——毕竟,正是这如梦初醒之感才让人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今夕之间,沧桑遽变。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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