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表的第二篇小说——藏在童年里的霸凌、麻木与罪恶

更新时间:2025-05-09 08:08:15 阅读: 评论:0

2023年8月8日发(作者:伍晋南)

幽魂之地-

我发表的第二篇小说——藏在童年里的霸凌、麻木与罪恶

颜神的女儿


原载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5期

1

星期三第二节的美术课,郝想照着课本在黑板上画了一只艳红的鸟,红身子最前端拱着蜡黄的钩钩嘴,让讲台下的阎念青忽然记起几天前的一场噩梦,梦里好像也飞进过一只这样的怪鸟。老师示意同学们鼓掌,郝想强忍笑意,把手掌从下巴上放下来,闷头往座位上走。

班里最顽皮的焦其华叫唤了一声:“‘好臭’又化妆了!”突如其来的哄笑让郝想察觉到了下巴到脖子处的瘙痒,红色的粉笔末刺激着他敏感的皮肤,他赶忙从桌洞里找出一张卫生纸,浸足了水用力地擦拭,越擦脖子越痒,最后甚至用指甲抓挠起来。

眼看着同桌又开始过敏,不规则的肿块肆意地在他的下巴与脖颈间生长、扩散,就像有什么小生物在他的皮肤下游窜,阎念青不慌不忙地打开自己的铅笔盒,调整角度,尝试将同桌的那块皮肤盛进盒盖内面的小镜子。郝想看了看镜子,眼睛一红趴在桌子上,将脑袋埋进了胳膊肘。阎念青并不去安慰,她知道,在那个小生物离开郝想的皮肤之前,他是不会把头抬起来的。

老师还在讲台上稀稀拉拉地讲着什么,暖风从窗外钻进来,那些话更像是酣睡之人梦中的细语,阎念青听不真切,似乎只有进入梦乡才能跟上老师讲课的节奏。她还不想睡,窗外的树叶却在摇曳中渐渐铺展开一片草原,草色越来越浓,老师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像母亲轻轻的鼾声。绿的色块像果冻一样晃啊晃,漆黑的边沿悄无声息地向着中间收缩,眼看就要将绿色全部吞没。草原里的某团叶子,无征兆地被拆解成红和黄的原色,阎念青游离的意识朝着红色的原色汇去,穿过晃动的叶子,她看到了曾飞进她噩梦里的怪鸟。

阎念青突然感受到了自己那颗小小心脏的所在,她下意识地蹬腿,踹在了前桌的凳子上。那只怪鸟也像受了惊吓,啼叫一声,振翅高飞。

姜雪转回身来,皴红的脸颊无由地吸引了阎念青的视线,就是这短短的一瞬,当阎念青再去窗外找寻时,怪鸟已经没了踪迹,只能看到老槐树上落下的几片花瓣。白色的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阎念青的目光也随之滑向了自己的腿间,内裤湿湿的,这让她感觉诧异。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未摆脱姜雪的注视,有些局促地抬起头来,在与姜雪目光对接的一刻,她的脸颊也映上了姜雪的皴红。姜雪的嘴巴少见地打开了一道缝,窄窄地像是唇间的一条伤口。好像有什么话要从那道伤口里挤出,可是这语言的通道却又极快地愈合。姜雪沉默着,似乎在等待着阎念青给她一个答案,她等了三秒,阎念青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便转回身去,留给阎念青一个坨成一团的背影。

阎念青提了几次凳子,黏湿感并未从腿间消退。她皱了皱眉头,熟练地将卫生纸缠绕在手腕上,将小臂充作“旗杆”,高高地冲着讲台挥舞起来。

老师并未中断她的“呓语”,只是向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得到默许的阎念青挤开郝想的背,连蹦带跳跑出教室,跑下楼梯,跑出了教学楼的大门,长长的卫生纸飘扬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少年英雄小哪吒》里的混天绫。

混天绫飘进了水泥漫成的厕所,在露着砖块的茅坑里,阎念青第一次在淡黄色的卡通内裤上看到了一点暗红的血。那一点血晕开在“米妮”嘴部的弧线上,像是给米妮涂了口红。这让阎念青觉得很好笑,她回忆起课间她曾把腿担在郝想的桌子上,米妮的“口红”兴许就是那一担的后果。

还好不是尿裤子,她一下子感觉到轻松。


2

中午放学的时候,照旧还是爷爷来送饭,阎念青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把这件事说给爷爷听,跟着爷爷练踩高跷的时候她受过更严重的伤,可每次爷爷都会用一句“这算什么”止住她喷涌而出的泪。这次的伤一定不比那几次重,更何况,伤口的血恰好沾在米妮的嘴巴上,这怎么能跟爷爷说呢?爷爷连米奇和米妮都分不清楚。

午饭吃的是肉末茄子,阎念青觉得不够,又跑去小卖部买了一张辣纸。辣纸的红油糊在嘴唇上,小风一吹,麻嗖嗖的。往常的中午,阎念青都会去操场踢毽子,可今天她感到十分困倦。她从课本里挑出一本最厚的,从中间分开,将右腮摊在书页的隆起处,鼻尖蹭到一行字上,油墨散出了助眠的香味。

雷声从很远的地方游荡而至,在阎念青耳廓的沟壑中渐渐掩了声息,雨滴从发梢滴进她的梦里,从橙黄的天空落到漆黑的土地上,自称是一群从天上跑下来躲雨的人,让她的梦忽然变得拥挤。

人声愈发嘈杂,可阎念青的倦意拒绝让她清醒,直到大喇叭里传出上课铃声,她才于梦中惊坐起,一句“迟到了”脱口而出。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她最先看到了郝想瞪得滴溜圆的一双眼睛。

“把窗户关上。”讲台上有人喊话。阎念青像是受了提示,转头去看窗外,天阴得厉害,雨点被风卷着不断地落在阎念青脸上,她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左半身已经湿了。

“阎念青,你聋啦?把窗户关上。”喊话的人是班主任,阎念青终于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她不答话,用力地把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上课!”

“起立!”

“老师好!”阎念青的喊声最响亮。

这节课老师讲的还是《小英雄雨来》,那句“有志不在年高”被阎念青嘟囔了好几遍,上牙磨下牙,像是真的在咀嚼一片“年糕”。雨还在下,“滴答滴答”的雨声绵绵密密,和挂钟的走表声和在一起,听上去像是一场秒针与雨点的赛跑。

就在阎念青在嘴巴里把“年高”嚼出一丝甜味的时候,喇叭里响起了下课铃声。

教室里爆发了一阵欢呼,因为明天是“六一儿童节”汇演,大部分老师和同学要去阶梯教室彩排,没有节目的同学可以提前放学。不一会儿,教室便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那是郝想在出黑板报。郝想从幼儿园开始学画画,每月月评的板报都是他出。他画了一条马路,路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左顾右盼的,头因此画成了两个。由于下笔过猛,粉笔在黑板上蹭出了极尖锐的一声响,阎念青觉得刺耳,把笔帽扔到了郝想头上。

姜雪也没走,阎念青记得她也没有节目。她就像精灵球一样缩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阎念青放缓脚步,当她转到侧面的时候,看见姜雪正小心翼翼地往书包里塞着什么东西,看到阎念青探过头来,她姜雪吓了一跳。书包迅速躲进桌洞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藏啥好吃的?”阎念青问。

姜雪不说话,习惯性地抠着手,殷红的血从她姜雪的指间冒出,应该是刚才塞书包的时候被桌洞里的木刺划伤了手,这让阎念青觉得愧疚,从书包里翻出一片创可贴,姜雪没有接,像是还没回过神来。阎念青习以为常,也不再多说,她把创可贴丢在桌子上,猛地一转身,手肘结结实实地怼到了另一个人的胳膊。道歉的话只吐出两个字,阎念青一看面前的人是焦其华,便把“起”字咽了下去。“你不长眼睛的?”她不费一点儿力就撞开了焦其华干瘦的肩膀,却被他的骨头硌得生疼,余光里忽然飞过一只人脸一样大的蜜蜂,那是焦其华后背上的图案,是《劳动最光荣》里“采蜜忙”的小蜜蜂。

“你排节目还偷懒啊,叫花子。”

焦其华少见地没有回嘴,阎念青感觉十分诧异,走到教室门口时她特意回头看了看,“小蜜蜂”没有飞回他该回的地方,仍在姜雪座位旁盘旋不止。

2

下雨的时候,街面上便到了伞的花期。阎念青喜欢听雨点落在伞布上的声音,她钻进人群,穿行在伞与伞的缝隙里,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假装自己乘上了杂志封面上的摩托艇。

雨幕间钻进一阵很急的风,有人的伞被吹到半空,阎念青的伞也断了伞骨,但她并不感到难过。她把破伞当作佩剑,冲向了回家路上的最后一个大坡,坡的尽头是一座并不遥远的山,在晴朗的日子里,阎念青总能看到夕阳勾勒着山的线条,不规则的轮廓在明与暗的对峙中愈加明显,日复一日地观摩后,明暗间的山形印在了她的眼睛里,最终印在了她的“大演草”上。那些线条曲曲折折地,构不成什么图形,这一度让阎念青的画技遭受了郝想的质疑。

“山不是这么画的,我的老师也没这么教过。”郝想说。

“还是让我教吧,我家的窗外有一道坡,山就坐在坡的最上头。你只需把你的‘拖肥’给我,再喊我一声‘师父’。”

“不用,我交了很多学费的。”郝想没有叫她“师父”,但将手里的“拖肥”递了过去。

阎念青没要。

嘴角渗进了雨水,甜丝丝的有点像“拖肥”解冻后的冰水。阎念青突然想看一眼没有夕阳时山的形状,便学起孙悟空的招牌动作,把手掌横在眉前,视线穿过雨幕直达山腰。她看见一棵闪电在山顶生长,听到雷声在山石间荡起秋千——远山像是被吹到了眼前。

她看得入了迷,雨水淋过她的身体,如同浇灌一棵新苗。宽松的校服渐渐与皮肤贴合在一起,一点一点剥离着皮肤的热气。阎念青先是觉得寒冷,然后感受到了小腹的疼痛。她想起米妮的口红,腿间似乎有小小的水珠滚落,她不知道那水珠是来自天上还是来自伤口。

一辆摩托车在她身前停下,大红色的雨衣在她眼前铺展开来,让她想起唐僧的袈裟。后脑结结实实得挨了巴掌,山的线条被一下子扇出了眼眶。

“你是不是有病?”母亲的脸从“袈裟”的开口探出来,拉着她的手往“袈裟”里拽。雨水伪装成的泪从阎念青的脸颊滚滚而下,她错开一声响雷,平静地对母亲说:“妈,我裤子上有血。”

她不太记得母亲在带她去百货大楼的路上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母亲一直在说话,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别害怕,别害怕。”阎念青想问她为什么要害怕,尤其是她走近暖色的母婴货架时,那种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去玩具店挑选布娃娃。

“把卫生巾的这面贴在小衣服上,以后每个月来的时候用上。”回家洗完澡后,母亲关上卫生间的门,将一条浴巾盖在阎念青的湿发上,弯下腰为她演示了卫生巾的用法。

“什么来了?”阎念青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

“月经。”

“月经就是每个月都要流血吗?”

母亲点了点头,厕所外传来房门关闭的声响,母亲没有再说别的。


3

二〇〇六年的六月一日,阎念青没有过“儿童节”,她不出所料地患上感冒,母亲替她请了假。她缩在夏凉被里,头上是洁白的热毛巾,身下是新买的卫生巾,月经与感冒,在她的身体里不期而遇,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得,月经就是一场感冒。

母亲给阎念青换了内裤,上面不再有米妮的图案,只有单一的暗粉色。儿童节往后的一个多星期,她按照母亲教给她的方法,先在内裤里垫一张卫生纸,再把卫生巾贴在纸上,母亲说自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她觉得这样更“稳当”。薄薄的卫生纸,垫在内裤里的时候有了重量。卫生巾的边沿有些磨腿,腿间鼓鼓囊囊的,似乎突然多了一个器官,在跳绳或是跑步的时候,阎念青都会感到不适,可是也会无由地感到心安。

往常,当风里满是槐香的时候,每次上完体育课,阎念青的衣服上总有一片盐渍。可“六一”之后的第一节体育课,阎念青却只能靠着老槐树,远远地望着一群男生把垒球当足球踢。

整个操场上唯一一个穿长袖的人向她走来,就算不摘口罩,阎念青也知道那是她的同桌,因为风里开满花的时候,出了教室门,口罩就成了郝想的脸。

“你怎么不踢球?”郝想装模作样地踢起石子,“焦其华他们都在传,说是我把你传染了,但过敏真的不是传染病……”

“你知道月经吗?我来月经了。”

“‘月精’还是‘月精灵’?你是说‘月亮伊布’?”

“月亮伊布……”阎念青不知如何继续这段对话,只觉得眼前的郝想忽然矮下去一大截,这么一想,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比郝想高出了小半头。

一个垒球滚落在郝想脚边,焦其华靠在球门边带着一帮踢球的男孩起哄:“哈哈!‘好臭’和‘想爹’又玩过家家,‘想爹’当爸爸,‘好臭’当妈妈!”

郝想羞极了,他追着那颗被他踢走的石子跑向厕所。男孩们则兴奋地看着阎念青拾起垒球,紧张地猜测它会落在哪个倒霉蛋的头上。

“‘想爹’杀人啦!”他们捂着脑袋开心地叫喊。垒球却在脱手之后越飞越高,飞过了每个人的头顶,甚至飞过了文武小学的院墙。男孩们沉默了,他们纷纷看向焦其华,焦其华挺着胸脯走到院墙根举目向上望,男孩们也在这时发现,在高到扎进天空的院墙底下,他们中个头儿最高的焦其华也成了不起眼的小矮子。

男孩们一哄而散,但操场的宁静不过片刻,几块砖头、几个蚂蚁洞就可以让男孩们寻回快乐。焦其华是例外,他的快乐只能来自于人群之中,可是院墙那么高,他攀不过去;阎念青也那么高,她还能站在高跷上打几路剑法,郝想也透露过,那把金箍棒一样能大能小的宝剑,每日都被她藏在书包里——这让焦其华没了法子。

“捡球去啊叫花子!不然就去玩过家家,孩子都散了,你既要当爸爸,又要当妈妈!”阎念青喊道。男孩们听到了,他们不敢应和,只是笑,笑着踩死了几只大头蚁,笑着揪掉了几只蜻蜓的翅膀。

太阳晒到后脖颈,运动后的汗液已经蒸发。焦其华感觉好像有昆虫爬上了他的脖子与脊背,他疯狂地抓挠自己的皮肤,但指缝里除了皮垢和一点血痂外,并不见任何一具活物的尸体。他迫不及待地想碾死什么,迎着太阳把眼睛眯起来,操场上的孩子们“坍缩”成一只只黑色的米虫——姜雪在米虫之中显得最为臃肿。

即便相隔很远,姜雪仍看到了焦其华的笑容。一声呼哨,四散在操场各处的男孩们纷纷把细碎的尸体和砖石揣进口袋,像蝗虫一般会聚到焦其华身边,乌压压地涌向教室。阎念青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奔跑中的姜雪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体剧烈起伏着,像一支满熟的穗。蝗虫过境,有人使了绊子,姜雪重重地摔在地上,阎念青来不及搀扶,姜雪径自起身,踉跄着去追赶虫群的尾迹。

操场一片寂静,阳光把一切烤得焦脆。阎念青听见教室里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像柴火燃烧时轻微的爆响。清脆的童声衔在爆响之后,直到冲进教室的前一刻,阎念青才终于听清男孩们在嚷些什么

——“肥姜,肥姜,天天尿床;肥姜,肥姜,天天尿床……”

焦其华用圆规挑起一片卫生巾高高地举过头顶,“我是升旗手,你们跟我走!”他踢着歪歪扭扭的正步,跟在他后面的男孩行着夸张的少先队礼。阎念青想吼句什么,但舌头忽然打了结。

喇叭里响起欢快的下课铃。窗边的角落,姜雪正低着脑袋把被扬了一地的大小物件收进书包。阎念青意义不明的一吼,让姜雪一下子哭了出来,她把刚拾起的套袖和上微机课穿的鞋套攥在手心,用书包盛下了涌出的泪。阎念青听不到姜雪的哭泣,但她知道这不是下课铃响的缘故——姜雪的哭泣从来无声。

“这不是尿不湿!”阎念青终于捋直了舌头,即便她的声音比下课铃声还要大,也不影响男孩们随着铃声痛快地跳舞。他们绕着教室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讲台,早有两名“卫兵”在黑板上贴了双面胶,胶面下方有两道粉笔画的竖线。焦其华把吊着卫生巾的圆规狠狠刺向黑板,为竖线的顶端拼接上一面白色的“旗”。

“升旗仪式现在开始——”焦其华幻想着自己是主席台上的学生代表,故意把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在他因想不出下一句演讲词而卡壳时,铃声也停了,霎时的沉默让男孩们感到手心发痒。“升旗了,注目礼,注目礼!”他们挥着手,向刚进教室的女孩们分享他们的成果和由此而来的快乐,可女孩们大都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此时的阎念青正蹲在地上捡拾文具、书本,还有被剪开的卫生巾的碎片,她偶然抬头,看到一张张涨红的脸,这才发现那件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新鲜事,似乎已经成了女孩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白旗不好看,白旗是投降的意思!”焦其华来了灵感,在男孩们的注目礼中翻出了郝想桌洞里的红颜料,“要大红!血红!”他对着黑板上的一抹白,伸出了沾满颜料的手。预期的欢呼声没有到来,男孩们在交头接耳中让出了通向黑板的路——阎念青拿着一把剑,横在焦其华与黑板之间。

“你真有灵性!”步惊云抚着手中的绝世好剑说道——这个电视剧里的画面有段时间曾反复出现在焦其华的梦里,此刻他又想起了这句台词,但主角却已不是由他来出演。裤裆处痒痒的,做滑梯或者荡秋千的时候也有这种感受,只是这次的感觉愈发明显,“要有张尿不湿就好了”,焦其华预见到自己尿裤子的场面,而后他的“死期”便到了,“死期”到了,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剧集里他都不会再出现。

阎念青挽出几朵剑花,焦其华就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闭上了眼。“冷剑封喉”,他默默企求着:“一定要是‘冷剑封喉’。”可是喉咙处却迟迟没有痛感,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大手正攥着“绝世好剑”的锋刃,是成是非的“金刚不坏功”?不对,班主任身材五短,相貌平平,绝对不会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莫非?焦其华鼓起勇气瞟了眼那把剑的锋芒处,剑刃圆滑,班主任稍一用力,便能听到塑料变形的声响。

“谁让你把这玩意儿带来学校的。”班主任突然出现。

“这不是玩意儿,是我爷爷的太极剑。”

“真功夫没学会,吓唬人的功夫学了到不少。”班主任夺过剑,抵住阎念青的后背,也没见他怎样用力,剑身便插进了阎念青的胸膛。同学们一阵惊呼,可阎念青并没做出疼痛的样子。“叫唤什么?假冒的玩意儿。”班主任转了转手腕儿,消失的剑身就从剑柄里掉了出来。

“假冒玩意儿!假冒玩意儿!”

在男孩们的欢呼中,班主任揪住阎念青的红领巾,把她往教室外面拖。

“是他们先欺负人!”已经失衡的阎念青吃力地伸出胳膊指向黑板,可歪斜的“旗杆”上,那片卫生巾不见了。

泪水盈在眼眶里,阎念青看见一片的糯白的色块次第流淌过男孩们的手掌。她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刺眼的红色侵吞着已经脏污的白——焦其华窃笑着,用那片卫生巾擦拭着沾满红色颜料的手。


4

爷爷发觉,最近阎念青不喜欢吃鱼了,姜雪家送来的那几条小青鱼,煎了又热,热了又煮成鱼汤,仍是不见阎念青动上一筷子。

“不吃怎么有力气闹‘扮玩’呢?”爷爷对阎念青今年能否完成她的任务表示担忧。果不其然,送文姜奶奶回娘家的那天,阎念青拒绝再站到高跷上,而在往年,“小孩耍高跷”总是湖城村最出彩的节目。爷爷生气了,但是他担着敲大鼓的重任,无心与小孩置气,他把一个大头娃娃头套丢给阎念青,“爱扮不办。”说罢蹬上鼓车,像个将军似的领着锣鼓队出发了。

阎念青盯着扎着小辫儿的大头娃娃看了半天,还是把它提溜在手里,恹恹地跟在队伍后面。村头挤满了亲戚朋友,每个人见到阎念青,几乎都要问上一句:“今年咋不上高跷了?”阎念青被问得烦躁,把头套一戴,低头钻进了队伍里。

黑漆漆的头套盖住脑袋,两个小孔装下了热闹的世界,说不上为什么,阎念青忽然忘却了一些烦恼,手脚也跟着活络起来。人们看到一个大脑袋小身体的小人跟着鼓点跳起滑稽的舞蹈,一会儿撞一下划旱船的艄公,一会攀到鼓车上冲着人群挥手。如此跑了几个来回,还没到文姜祠,阎念青便累了,庙前的台阶不好走,她又看不清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坡去,还好有人扶了她一把。她赶忙回头向那人道谢,却看见了另一个大头娃娃。

眼前的娃娃头顶没画辫子,只有尖尖的一个揪揪。爷爷说过,没辫子的是“金童”,与阎念青头上戴的“玉女”正好凑成一对。明明正是炎热的时候,“金童”却裹着臃肿而油腻的罩衣,即便他的胳膊上没有套那双防水套袖,那股淡淡的鱼腥味,还是让阎念青喊出了姜雪的名字。

姜雪没有说话,一手扶着头套,一手从罩衣布袋里摸出塑料袋递给阎念青,袋里装着大大小小的几块烤鱼片——这是阎念青最爱的零食。阎念青没有接,她把头套摘下来系在腰间,牵起姜雪的手钻出人群。“你热就把大脑袋摘下来啊。”阎念青一边跑一边提醒道。姜雪仍不言语,反倒三步并两步跑到了阎念青前头,她的脑袋随着身体的律动歪歪斜斜,滑稽的样子惹得阎念青发笑。她们在孝妇河畔找了个亭子坐下,河水绿汪汪的,不远处能望见文姜奶奶高高的石像。不知“回娘家”的祭拜进行到了哪一步,锣鼓忽然又旺了起来,阎念青从姜雪的布袋里摸出塑料袋,撕下一块鱼片塞进“大脑袋”里。

“姜雪!”应着最旺的一阵锣鼓,阎念青边嚼鱼片边高声地问,“你说!文姜奶奶的月经都啥时候来?”

文姜祠里一声炮响,女人们开始祈求颜神的保佑。

她们像姜雪一样,没有给阎念青任何回答。河水涌动的声音流进阎念青的耳朵,渐渐掩盖了嘈杂的声响,她斜身趴在栏杆上,循着河水流走的方向望去,河水消失在不远处的一道弯,她就认定了,那就是孝妇河的源头,水源之上便是文姜奶奶厚重的裙摆。她忽然想起那个被讲述过千次万次的故事,想到文姜奶奶坐在水缸上的场景,嘴里的鱼片越嚼越香。

鱼片很快吃完了,阎念青懒懒的,不知再去什么地方,“要不回去吧。”她对姜雪说。姜雪的“大脑袋”歪在立柱上,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阎念青走上前把姜雪的头套取下来,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睡去。忽然的晃动唤醒了姜雪,恍惚间,她察觉到嘴角的鱼片残渣被人轻轻拂落。

“你记得吗?焦其华家就住这边,郊游的时候来过一回。”她听到阎念青对她说。

令阎念青没有想到的是,她在百无聊赖中想起的这件事,让姜雪一下子来了精神。“金童”的大脑袋再度回到姜雪的身体上,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堆石子装进了原先盛着鱼片的塑料袋,牵起阎念青的衣袖,与她一起挤入了人群。


5

机关小区的门卫大爷替班前喝了早酒,中午拿煎饼卷了剩下的猪头肉,吃完便躺在摇椅上打盹,远处的锣鼓声吵不醒他,吵醒他的是女人们的半哭半唱。他迷瞪瞪地抠出牙缝里的肉丝,抬眼看到一个女孩牵着一个大头娃娃从他身边经过,他梦呓般说了句:“老焦死了个好时候,扮玩闹到家门口。”

“停一停。”阎念青拽住姜雪,腰间的“大脑袋”在行进中颠来颠去,累得她直喘气,“小区是这个小区,可你知道焦其华家在哪个楼吗?”她没有得到回应,一屁股坐在路牙石上,风带来一片阴影遮住了太阳,她以为是树荫,抬头才发现是天上的云。

怎么办呢?阎念青想不出办法,一栋栋居民楼分隔出几座“山谷”,女人们的哭声在山谷中飘来荡去,惹得阎念青心烦。姜雪指了指天上,阎念青便知道她也听见了“轰隆”的声响。

“那就在这儿等吧,雨下起来我们就走。”阎念青从身后的草坪中摸出一根粗壮的树枝,折去枝杈后攥在手里挽了几个花。“这个还算称手”,她戴上“玉女”的头套,对姜雪说,“你这主意真好,咱们揍他一顿,他还不知道咱们是谁。”

“轰隆”声又来了,阎念青还是没有分清那是锣鼓还是雷。姜雪伸出一只手,摊在阎念青眼前,指根的老茧上沾着雨珠。焦其华几乎是和那滴雨一起出现的,他身后跟着一群黑色的人,这让阎念青想起了那个拥挤的梦,梦中的人们不再躲雨,反倒庆幸雨滴能落在脸上,让悲痛变得真切。焦其华被人们围簇着,这也是他美梦里的情景,不过梦中的他并没有抱着这张相片,身边也不是黑色的人。

“好像是阎念青。”焦其华听到郝想说。他看到郝想挤出人群,跑向路边的两个大头娃娃,一个娃娃扯着另一个娃娃的胳膊,听不清她们在争执些什么。他不知道郝想是怎么认出那是阎念青的,也想靠近看得真切些,但人群围困着他,他的身高又不足以让他平视大人的脸,满眼的胳膊腿脚对他而言简直像牢笼的铁栅。

送葬的人群走过,阎念青透过两个小孔,看见人们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焦其华神情木然,反倒增加了她的怒意。“他的劫数算到了!”阎念青咬牙咕囔着:“我今天不把他打个满脸桃花开,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你学得语气不对,‘花’的后面要拖长,不是“花儿”,是‘花——儿’,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郝想把手里的小花伞想象成孙悟空的袈裟,有模有样地绕着脑袋转了个圈。这让阎念青更气了,但她的左手仍然被姜雪死死地绞在胸前,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姜雪的力气是这样大。

“你不可怜他吗?”郝想把手插进口袋,眯起眼睛,试图从黑色的人墙中寻找焦其华不起眼的背影。“他的爸爸死了啊。”他对阎念青说。

“那又怎么样啊!”阎念青扯下“玉女”的大脑袋,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它掷向了焦其华消失的方向。姜雪松开手,阎念青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那又怎么样啊……”

这句她是讲给姜雪听的。

6

回村的路上,要经过姜雪家开的那间主打石锅酸菜鱼的小店。姜雪将“金童”塞给阎念青,想从后门偷偷溜进去,却刚好赶上她爸爸往外泼脏水。即便阎念青和郝想听不懂他的方言,但他俩也能听得出来,那都是些让人心颤的脏话,而比这更让人难以心揪的,是PC管抽在皮肤上发出的闷响。

阎念青的转身离开让郝想感到意外,他以为是她见不得这样的情境。只有阎念青知道,她是不想再面对自己此刻的庆幸。虽然雨势渐小,但郝想还是跟上去,为阎念青撑起了花伞。他不知道阎念青正引着自己走向什么地方,只是默默祈祷着这场雨永不会停,可仅仅转过几个街角,他忽然就看到了夕阳。

他想起阎念青说过的话,“我家的窗外有一道坡,山就坐在坡的最上头”,于是忙赶了几步,跑到前面去,装作不经意地转头。他看见橙黄的颜色落在阎念青脸上,让她的眼睛泛出了光亮,一道不规则的线条躲在光的影子里,曲曲折折地,与阎念青画在“大演草”上的线条正相同。

“你看,我画得像吧。”阎念青伸手指向大坡的尽头。

郝想回过身去,曲曲折折的线条便画进了他的眼睛。

——那是夕阳勾勒出来的群山的轮廓。

“郝想,这次板报评比的主题是什么?”

“嗯……啊?”郝想被这无因由的一句问得抓耳挠腮,“是全国土地日,‘合理用地’‘科学发展’什么的。”他以为阎念青是在催促自己离开,忙把花伞收了起来,“你不用担心,我能画完的!上午去焦其华家是我们几个男生说好了的,所以我周六早上去画了一次,寻思一会儿再回学校收个尾,毕竟关系到……”

“我帮你画吧。”阎念青打断了他。

夕阳从后脖颈绕到腮边,照得他脸颊微微发烫。虽然他嘴上说着“我快画完啦,其实也不用……”但腿脚不听使唤地随着阎念青折返,他这时终于看清了自己手里的和阎念青腰间的头套——哪是什么“金童”和“玉女”,那是“葫芦小金刚”和他的“小蝴蝶”。

“小哥哥,你赶快跟着我,我带你离开这儿。”他好像听见阎念青发出了“小蝴蝶”般尖细的声音,闻到被雨打落的槐花在积水中沁出香味。“百草的甘露,天地间的精华,花中的琼浆”,他仿佛只是听见“小蝴蝶”念诵着这几句台词,便觉得自己已然醉了。醉眼朦胧中,他看到积水中的槐花像杰克的魔豆一样生长出藤蔓,攀过车来人往的马路,攀在学校的院墙上长成一片爬山虎,爬山虎钻进教室,挤在后黑板的一角,彼此交缠着结出一朵朵的马蹄莲。

“那我擦了哈!”

直到阎念青第三次大声提醒,郝想仍是丢了魂一样频频点着脑袋。他正在心里庄严宣誓:“我郝想今后愿为阎念青做任何事……”一块湿抹布把这句誓言的下半句抹得一干二净,阎念青的手上下翻腾几次,郝想精心设计的板书,连同那个戴草帽、扛锄头的老伯一起化作一大团污痕。

当泪水快要夺眶而出的时候,郝想听到阎念青说:“这几朵马蹄莲画得挺好,就留着吧。”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这一顺间他竟然觉得感激。可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和汗水混在一起挂在皮肤上,捕捉四散的粉笔末。体液与粉末的混合物流经之处,浮现了不规则的肿块,不仅让郝想的皮肤变得瘙痒,还让他的上嘴唇和眼皮不受控制地膨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连吸气都变得困难,他的口罩也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越是着急,越说不清话。

听到郝想含混的声音,阎念青回过头来,看到那熟悉的“小生物”又一次钻进郝想的身体,精心地将其装扮成青少年版的卡西莫多——她在意识到这件事时急忙错开视线,但显然已经太迟了,只一次对视,便摧垮了郝想的自尊,他捂住脸向教室外跑去,情急之下竟从地上捞起“玉女”的脑袋扣在了头上。

眼见“玉女”消失在门口,除了祝愿郝想尽快消肿,阎念青想不出其他办法。她在后黑板上依着记忆描摹出卫生巾的形状,画完后却发现后黑板远远比她想得空阔,那些夸张又陌生的大字被抹去后,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只能蹲在凳子上呆呆地撑着脑袋。

世纪广场的大钟响够了七声,钟声荡开孝妇河缓滞的绿水,循着灯火的指引在夜幕初垂的小城里巡回漫溯。听到钟声,阎念青的眼前浮现出闹扮玩时姜雪昏昏睡去的画面:姜雪倚在凉亭的柱子上,凉亭筑在孝妇河旁,颜神奶奶肩上挑着扁担站在孝妇河的上游,扁担上挂着两只尖底的水桶。她忽然来了灵感,急忙高喊:“郝想!来帮忙!郝想……”可教室和走廊里并没有回应,她的回声像钟声一样飘飘荡荡。

画完一整幅板报,天已经暗了,阎念青一个人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看到一地的月光,她轻盈地走在上面,幻想自己在踩一丛新雪。她还是头一次如此期待周一的到来,脑海中浮现出同学们围在后黑板前的画面,他们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出这是谁的大作。不过姜雪会明白的,因为她把她们两个也藏进了板报里,就在文姜奶奶的脚下,是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大头娃娃。

阎念青决定了,明天她要迟到,她不是焦其华、更不是郝想,被一群人围着问东问西只会让她不自在。她要等到热闹散去,等到姜雪回过头来小声地向她求证。可她一时间把姜雪的音色给忘记了,这个幻想中的场景成了一出默剧。

就在她快要跨出校门的一刻,一声咳嗽打破了沉寂,阎念青回过头看到教学楼上的声控灯亮了一盏,窗前映出头大身小的人形剪影。她想起《名侦探柯南》里的那些未被指认的凶手,向着那面窗喊出郝想的名字,近处的几盏灯应声亮起来,远处的那盏却灭了。

在第二天一早的板报评比中,阎念青所在的三班获得了第一名。评委老师们都说板报上的颜文姜画得好,颜神是颜川的土地神,也紧扣着全国土地日的主题。

当班主任走进教室向同学们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几个男孩正在课桌间的过道上踢一个大头娃娃的脑袋,直到班主任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们才安静下来,故作驯顺地把手背在身后。讲到郝想独自一人出板报至深夜、第二天因荨麻疹加重不得不请假求医,班主任越说越激动,他恨不得钻进男孩们的脑仁里为郝想刻一座雕像!可男孩们一句也听不进,他们整齐划一地看着教室的水泥地,思绪随着大头娃娃的脑袋在桌椅板凳间滚动。

“恨铁不成钢、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一辈子没有大出息!”

正值这段陈年老调的慷慨激昂处,大脑袋滚到了班主任的脚边,为壮声势,他一脚踢碎了“玉女”的半边脑袋,碎片四散在姜雪刚刚清扫过的地面上。

不等老师吩咐,姜雪便蹲下身子仔细地将桌椅缝隙中的碎片搜集到簸箕里,簸箕满了,碎片又被倒进了桶里,垃圾桶也满了,姜雪一手提起垃圾桶,另一只手拎起了“玉女”那碎了一半的头。

“你们没有郝想那本事,哪怕学学人姜雪呢!今下午班会,主题我就定‘我们身边的榜样’,让你们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姜雪和郝想就是你们的榜样!”班主任伸手拦住了姜雪,“你不用去了”,他转头对着门外喊道:“外头迟到罚站的!来把垃圾倒了去!听见没有!阎念青!叫你呢!你聋啦?”


史上最贱小游戏2-

我发表的第二篇小说——藏在童年里的霸凌、麻木与罪恶

本文发布于:2023-08-08 01:23:5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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