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崩溃的边缘02

更新时间:2025-05-07 19:12:34 阅读: 评论:0

2023年8月8日发(作者:叶孙全)

丹麦反重力瀑布-

[译]崩溃的边缘02

在这里和大家说一下。我现在的翻译方式虽然依然是CAT(计算机辅助翻译),但是已经精细到每一句话了。每隔那么一两个语串我就得改上一笔。比之前精细多了。所以速度会慢。

2022.10.12:ai翻译出故障了,改成纯手译了,兄弟们。

2022.12.12:我的ai翻译恢复运转了。今后还是要用ai翻译的辅助。我个人还是比较支持机器占领人类的工作岗位的,虽然我正在阅读保守自由类的丛书。我觉得如果你反科技进步的话,那么从一开始,种地就不应该用犁。这太离谱了,反对科技占领人类工作岗位什么的。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们的记者在候诊室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拍帽子。

“是啊,我就是个该死的傻瓜,”他咕哝道,然后走到街上。

他很失望,找错了人,这对他是一种羞辱。生活充满了奇怪的转折,仅此而已。哪怕再多的相似之处,即使他俩出生地恰巧都是同一个地方,都无法让他相信贾德森·克拉克,一个废物,一个挥霍成性的逃犯,现在正整宿整宿耐心地坐下来照顾生病的孩子,或者接生婴儿。

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手中的药方。就在他准备撕碎这张纸时,他停下来好好看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放在了皮夹里。毕竟,还是有些奇怪的事情。这家伙确实回避了他最后的那个问题。

他把头深深低下来,避免被发现,朝车站走去。

离火车进站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于是他走到报摊前。他随意地看了看面前的刊物,买了份报纸,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一个男子。那男人刚从驶离的那辆火车上下来,默默侧身经过他。

我们的记者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格雷戈里,你也来啦!看来,这利文斯通小子还真让事情发酵起来了。但这也太奇怪了。格雷戈里是怎么找着他的?格雷戈里现在出现在这里,岂不是证明了许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吗?格雷戈里来这里可能和他一样,是为了确定这人是不是克拉克,好让自己踏下心来。或者也有可能,他已经确定那是克拉克,所以才过来的,来警告他。但如果他之前就知道他住在这里,那不就说明克拉克本人已经和他有过交流了吗?换句话说,那家伙是克拉克,对吧?格雷戈里跟一个出租司机问了路,沿着街道往前走,于是,在片刻的抉择之后,巴塞特终于还是跟在了他身后。他极其感兴趣,也越来越高兴。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距离,手里拿着报纸,伪装成他身边的通勤者的一员,自在而又轻快地走着,仿佛他要么是打算回家的,要么是来郊区小店早早享用晚餐的。

在车站街上走到大概一半时,格雷戈里在利文斯通的房子前停下来,看了看路标,按响了门铃。记者朋友放慢了速度,等着他走进那间屋子,然后慢慢地靠近。然而,在哈里森·米勒的家门前,他打算停下来等等。他点了一支烟,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旧的小镇。多么的奇怪呀,你不觉得吗?设若真的能证明这里就是贾德森·克拉克避风的港湾,这座古老的砖砌两层住宅,后面有摇摇欲坠的马厩,有小菜园,花园里有着随意铺展开来的花丛简简单单装点着半英亩多的生活。

医生。开枪的改开药了。贾德·克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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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一整天无论走到哪儿都面带微笑,眼中带着某种兴奋不已的神情。她就像大多数女孩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完全没什么特别的夜晚,回味着一些短短的对话和手势。他说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

例如,她那时非常随意地提到了克莱尔·罗西特。哦,非常非常随意。然后他说:“克莱尔·罗西特?哦,对,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女孩,是她吗?”

她非常高兴。看来他并不觉得她太年轻或特别不成熟。他还在很重要的话题上问了她的意见,她回答时他也仔细听着。不过,她觉得,自己知道的知识只有他的十分之一,因此她决定从今天起刻苦读一读书。那天下午,她的母亲到处找不着她,后来发现她一个人窝在书房里,态度坚决而又专注地开始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身上穿着她最好的夏季连衣裙。

瞧她多聪明,她并不打算只依赖吉本的《罗马》。

“伊丽莎白,你是在等谁吗?”她问她,语气中带着母亲的坦率、直接,而伊丽莎白则果断坚定地在心里确定了一个约会日期,但又不露声色地抬起头说:

“没谁,一切正常。”

三点钟的时候,她因专注学习而有点头疼,上楼又把头发整了一遍;这次的发型相当高,让她感觉变高了一点。当然,他大概不会来了。他非常忙。那么多人指着他。成为一个可靠的人一定很棒,那种人们离了他就不行的感觉,而且人们总是看着门外说:“啊,我想我看到他来了。”

不管怎么说,当邮递员按门铃时,她的心微微一跳,然后一动不动地站了挺久一段时间。安妮缓缓地爬楼梯过来时,她早就迫不及待站了起来,但那只是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赛尔夫人,5 月 15 日,水曜日,一点三十分请您吃午饭。”

不过呢,四点半钟门铃又响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性的声音告诉安妮说,它会把大衣放在这里,因为刚刚有一只狗咬下了大衣的一角,现在它严重消化不良。

安妮再次爬上楼梯花了些时间,给了她片刻调整,让她的呼吸显得更自然一些,不过她下楼的动作非常刻意,镇定得吓人,让他以为她不高兴见到他呢。

“我来了,你……”他说,“我本来打算等明天再来,但我正好有空,就一会儿。但如果你正在忙别的事情——”

“我刚刚在读吉本的《罗马》,”她告知了他,“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点儿,你觉得呢?”

“天哪,读那个干嘛?”他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对视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我想提升自我,”她解释道,“昨天晚上,我觉得,你——你知道这么多事情,而我蠢得要死。”

“你是觉得,”他问道,显然被吓到了,“你是说我——!司各特大帝保佑!”

在客厅里坐下来后,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前一天晚上的状态。此情此景,他自然就把他的真实想法吐露了出来。

“我本来就不打算等到明天,”他说,“我起床时就打算今天一定要来这里,哪怕这样做会和行医的时间冲突。今天上午十一点,我和几个医生进行了会诊,离亚斯雷也就十分钟的路,我就去那儿买了一条领带,目的很明确。我想你也已经注意到我的目的了。”

“我确实注意到了。这领带非常棒。”

“整洁但不至于华而不实,嗯?”他对她笑了笑,很开心,“你知道吗,你可以引导我改善一下我对领带的品味。我对非洲野蛮风很喜欢。我差点买了一个紫色的,上面还有红色条纹。还有露西姨妈,她觉得我还是应该戴白草坪色的领带,像大卫一样!”

他们聊着,聊那些微不足道的、意义重大的空话,只是些掩饰罢了,掩饰的背后,是热切的追寻,是答案尽在不言中,是青春和爱。他们互相认识多年,在见面时总有你来我往的邻里谈话,就像现在一样。今天什么都没变,但一切又都变了。

然后,在晴朗的天空下,他说:

“我可能不久就要走了,伊丽莎白。”

他正专心地看着她。她有一种独特的感觉,仿佛在这句话背后,正如那天下午的一切谈话一样,暗藏着一些没有言明的事。和她有关的事。或许是他的语气导致的错觉吧。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这呆着了?”

“不是。我想回一趟怀俄明。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就几个星期。”

在这句“就几个星期”中,也有一些没有明说的东西。其实,他会很想念她,去了之后会迅速回来。而她也会想念他,他也下意识地明白了这一点。而在这背后,也是一个承诺。他会回到她身边。

“就几个星期,”他又说了一遍,“我想其实,如果你不介意我给你写信的话,偶尔写一封——我写信很烂的,我。大多数医生都这样。”

“我想我会很喜欢你写的信,”她说道,表情很认真。

她突然觉得很孤单,仿佛他已经走了似的,还有些怨恨,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这事会变成这样。再说了,每个人其实都知道,曾经是西部人,就会永远是西部人。西部总是在召唤它的孩子。不是说她非要这么想。但她大概能想得到,看电影时她看到的,那是一片广阔自由的土地,那里的邦国高山连绵,男人穿着古朴的衣服,女人骑着野马,那种令人羡慕的冲劲儿她永远不会有。她被飘忽不定的嫉妒搞得心烦意乱。

“说不定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漫不经心地说,“毕竟,你出生在那里,我们在你看来一定太过安静了。”

“安静!”他大声说道,“你对我来说是天堂一样的宁静和慰藉。你——”他看了看自己,站了起来,“我写信,你负责尽可能多地辨认出我潦草的字迹,你也要写回信。好不?”

“我会把镇上的小绯闻全写给你。”

“别忘了——!”他坏笑了一下,“信里要告诉我你正在做什么,以及关于你自己的一切。别忘了,我很期待。”

而且,虽然他们的声音很轻快,但他们两人的心中有种签订契约的感觉,像一条纽带将他们紧紧握在一起,就像紧握的双手,抗拒着即将到来的分离。在那之后,让他面对他不知自己何时能出发这件事,是相当反高潮的!

她和他一起走到门口,站在那里,看他钻进车里,她柔软的头发随风飘扬。当他慢慢转动着方向盘,回头看时,她还在那里。他觉得很幸福,似乎跟她很合得来,他为一位要搭便车的村里的老妇人停了下来,但其实不顺路,他绕道送她回家。

六点半他回到办公室,发现大厅里坐着个人,那是哭红了眼睛的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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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五点半,戴维用他的钥匙打开门锁进了屋,把他的大衣挂在那个旧胡桃木做的帽架上,便进了办公室。前几天的压力已经开始警告他了,他自己也感觉疲倦,身体不太好。他在马车里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老内蒂拉着他,慢慢地走在镇上的大街上,沿着一条有点绕远但能回家的路线走着,人行道上的人们看着他和他的老马,微微笑着。

他走进办公室后便关上了门,然后,在弹簧失效、下凹的老旧皮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标志着他的小睡告一段落。

然而,几乎是同时,门铃也响了,下一秒,米妮打开了他的门。

“有一位绅士要见你,大卫医生。”

他慢腾腾地起身,整了整衣领。然后他打开门走进候诊室。

“进来吧。”他疲惫地说道。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衣冠楚楚的男人,正巧是戴维最最讨厌的那种衣服,还有浅色的帽子。那男人从椅子上起身,看着他时,眼神明显很惊讶。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搞错了。昨晚,一个叫利文斯通医生的人在阿奈科斯剧院——欢乐山谷公司的那一家阿奈科斯剧院——的售票处留下了他的座位号,让我来找他,但他是个年轻人。我——”

大卫僵住了,但依然在蓬松的白眉毛下用波澜不惊的平静眼神打量着他的客人。

“我有十多年没去过剧院了,先生。”

说到这,格雷戈里才确信他确实犯了一个错误。和路易斯·巴塞特一样。把贾德·克拉克与这温馨的家庭氛围和这老房子的静静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感觉联系在一起,实在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他和巴塞特一样感到了这种怪诞和荒谬。他于是打算道歉,转身就走,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的广告牌子上有两个名字。另一个人,他昨晚是不是在剧院呀,我没说错吧?”

“我想在我回答这些询问前,您必须给我个理由,”大卫缓缓说道。

他试图把格雷戈里硬塞进现在的这个地步里。在十余年都安全度过了以后,现在他又要绷紧神经、绞尽脑汁了,但却一无所获。

“我就问你,这次来到底是想知道什么?”他问道,格雷戈里则转身环顾这房间。

“另一个利文斯通医生是你的兄弟?”

“是我的侄子。”

格雷戈里快速瞟了他一眼,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老头儿,白发浓密,浓眉凌厉,一个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老绅士,颇有怨气但彬彬有礼。

“很抱歉,让您为难了,”他说,“我想我是搞错了。我——您侄子在家吗?”

“不在。”

“如果有照片的话,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大卫内心有一股将格雷戈里打倒在地的疯狂冲动,消灭他。他感觉领子很紧,他把它从喉咙处向下扽了扽。

“除非我先知道你为什么想看照片。”

“他个子高,比较瘦?然后昨晚他带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去剧院?”格雷戈里坚持要继续询问。

“你描述的正巧是他。那又怎样?”

“而且他还是你的侄子?”

“我兄弟的儿子,”大卫坚定地说。

他多少有点儿明白了,这位陌生的客人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也发现这位客人表现得很焦虑,也很不自在。没错,格里高利的眼中几乎是带着恳求的神色,仿佛他随时准备以自己的坦诚换取他的坦诚。而且,不仅如此,还带有一种不友好的固执,仿佛他今天来这里打算做的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坐下,”他说,心里踏实了不少,“当然,我的侄子并不是非得保密他昨晚去了剧院这件事。但如果你告诉我你是谁——”

不过格雷戈里没有坐下。他还是站在那儿,还是那样笃定地盯着戴维。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您这么谨慎,医生,但我是贝弗利·卡莱尔的兄弟。”

戴维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他只觉得自己膝盖突然变得无力。但他至少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我明白了,”他说。并等着他继续。

“昨晚在剧院发生了一些事情。可不是什么小事。我必须看一眼你的侄子,才能弄清楚。我可不能搞错。”

戴维脸上的赤红色已经褪去。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张迪克穿着军队制服的照片:“我想这张会对你有所帮助。”

格雷戈里仔细观瞧这张照片,把它拿到窗前,继续看。当他又回来时,他面对着戴维,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使命,随后他的态度也不那么强了。

“是的,”他意味深长地说,“帮了大忙了。”

他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把椅子拉近,对戴维说:“我不说名字,医生。我想您知道我在说谁。昨晚我就很确定。现在我更确定了。”

戴维点点头:“继续。”

“我直说了。神明知道我不想难为您。但我更愿意提出一桩假设的病例。假设一个男人喝醉了,犯了罪,然后消失了;假设他逃跑时抛弃了一个不良的记录和一笔巨额的财产;假设之后他改过自新,成为了一个有用的公民,随后一切都被埋没了。”

大卫医生面无表情地听着。格雷戈里又压低了声音:

“假设在那种情况下有一个女人牵涉了进来。不是说她有刑事责任,而是说有很多的流言蜚语。假设她忍着这些流言,继续生活了十年,又重返她的职业领域,在一场戏剧中担任角色,是一家人带孩子们去看的那种戏,而且她演得很好。不难推测,这两个人都不希望那件事重归公众视野,不是吗?”

戴维清了清嗓子。

“那么,你的意思是,那件事有可能再次被炒热,有这个风险?”

“我认为有,”格雷戈里遗憾地说,“我昨晚的时候认出了这个人,把一个过去认识他的人叫了过来,我们的舞台经理,桑德斯。后来一个叫巴塞特的报社的人从桑德斯那里翘出了点儿东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戴维听得很清楚,但思绪好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要知道这对巴塞特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找到了整个故事,那将是一场值得他大书特书的大戏。我认为我们最好警告他。”

戴维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紧紧地握着旧椅子的扶手上,格雷戈里则伸手去拿他的帽子,站了起来。

“他需要做的事情,”他说,“就是离开镇子一段时间。这个巴塞特就是只猎犬,会闻着味道追来。他们都是。他是《时代共和党人》的巴塞特。他还记下了贾德——他还记下了您侄子汽车的车牌号。”

戴维仍然淡定地坐在那里,于是格雷戈里也只好离开。

“快让他走。最好今晚就走。”

“谢谢你,”戴维说,他的声音很厚重,“你的到访对我们意义重大。”

他随后起身,感觉自己站不稳,而格雷戈里则已经到了别:“祝您晚好。”随后便出去了。这房间看起来很暗,晃晃悠悠的,好像不是自己家。嚯,事已至此,岁月静好的日子到头了!一个人可以工作、盖房子、向上帝祈祷,但如果他的房子建在流沙上——

随着外侧的大门关上,戴维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拾壹

巴塞特一边等着一边在整洁的女贞树篱笆外悠闲地踱着步子,哈里森·米勒早已习惯用自己那双单身汉的手修建这面树篱。并且在他等待的时候,他想象着里面正在进行的会是什么样的谈话,在那旧砖房上,窗户的窗帘是那么的整齐,后面在发生什么呢。

他真想再次按门铃,假装落了东西,这桥段也许会发生在相当高级别的戏剧中。假设这个人真是克拉克,那可就真是场好戏了。他不打算再去想这件事了,而是,继续进行眼前趣味盎然的对这片小地方的调研。不管是谁出的主意为克拉克弄了这么个避风港,如果那人是克拉克,都表明这位设计者是个精明过人的家伙。小镇中弥漫着那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气息;绿树成荫的街道,孩子们穿着袜子,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远离街道的房子,每栋房子都在整洁的方形草坪上,一切都是宁静的,充满中产阶级的格调,在这之中不可能有什么惊奇的故事。贾德森·克拉克在世界上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到城镇,绝不会做这样的职业,绝不会住这样的房子,他面前的这座破旧的旧砖房。

当他思索格雷戈里在他的身份这一问题上会不会说对了时,他笑得相当地坏,那一刻,他很可能就在那些窗户的另一侧,警告克拉克不要靠近他的家人。格雷戈里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永远不会放手的。他稍微挺了挺身子。

房门打开了,格雷戈里出来了,转身朝车站走去。巴塞特追上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怎么着?”他高兴地说,“是他,不是他?”

格雷戈里停下脚步,狠狠盯着他。然后说:

“老狗盘子!”他假笑着说,“如果你的大脑和鼻子一样好,巴塞特,早就成为新闻界的鲸鱼。”

“不用担心我的脑子。无论如何,它今天工作正常。那么,他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呢?”

格里高利的心里很乱,而巴塞特也根本不给他时间把思绪缕清楚。

“我们俩一起上车,”他更加和气地说道,“那个家伙不是贾德·克拉克,从来都不是。他就是个医生,是那个老医生的侄子。他们一起出诊。”

“你两个人都看到了吗?”

“是啊。”

巴塞特打量着他。要么是他在骗他,要么是他真搞错了;要么就是格雷戈里在演戏,要么就是整条线索就此作废。在与迪克见了一面之后,他自己也觉得,这条路,他闻错了。而且别忘了:格雷戈里到屋里才不到十分钟啊。十分钟足以认识到自己认错人了,而且若是真找对人了,十分钟也显得太短。他非常失望,但他早就已有数不清的采访失利的经历,片刻后他只是淡淡地说:

“啊,好吧。不过我看着像克拉克。”

“我也这么觉得。”

“你不会吓了他一跳吧?”

“哦,我可没伤害他,”格雷戈里说,“当然,我也什么都没告诉他。”

巴塞特看了看表。

“我同意,就这样吧,”他高兴地说,“而且如果我是那条找错了树的狗,那我不干了就好。我也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家伙。来跟我一起去喝一瓶苏打水吧,”他很亲切地总结道,“直到七点之前都没有火车的。”

但格雷戈里婉拒了他:

“不,谢谢。我打算朝着车站的方向随便遛遛,买张报纸之类的。”

我们的记者笑了。格雷戈里对这人心怀不满,一个糟心的夜晚,紧接着又是一个糟心的白天。

“好吧,”他还是那种自来熟的语气,“我们火车上见。我再绕着这小镇看几眼。”

他转过身来,并继续回到街上的人群中,无所事事地走着。他的懊恼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讨厌被愚弄,已经被愚弄太多次了。那一夜,格雷戈里不是唯一一个失眠的人。不久后,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他当时站在路缘石上,被一个人叫住了,他转过身时心里一惊,那人是迪克·利文斯通。

“你去哪儿?我带你一段儿?”迪克问道,“头痛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谢。”巴塞特盯着他,“那个,不用,我只是四处走走,我在等火车。你这个时间是要去哪儿还是回家?”

“回家。好多了是吧,嗯,头不疼了就好。”

于是他继续开车,记者站在原地注视着他。所以格雷戈里骗了他。他根本没见过这个家伙。那么为什么 - ?他继续往前走,把脑海中的这个新的情况想了又想。如果,格雷戈里只是进去,等了十分钟,然后又出来了,谁都没见,那干嘛要费心编造这些谎言来骗他?

这不合理。这不合逻辑。房子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格雷戈里相信他是对的。他肯定是见了谁,或是看见了什么事。他没必要撒谎。他大可以直接告诉他他没有见到任何人。但相反,他精心设计了一种面料,严丝合缝,以便让巴塞特远离那一丝重要的气味。

他看到迪克在自己家前停了下来,下车进去了。于是他下定决心,跟着他,按响了门铃。时间过了很久,没有人应答。然后下午的那个女仆推开了门,眼睛都哭红了,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理查德·利文斯通医生在吗?”

“您现在不能见他。”

“但是有件很重要的事。”

“那您也不能见他。戴维医生刚刚中风了。他现在在办公室,倒在地板上。”

她关上了门,把他留在门外。于是他转身就走。他全都想明白了。格雷戈里看到的人,不是克拉克,而是年长的那个医生;跟他说了情况,直接就走了。受到震惊之后,那老人直接崩溃了。那很令人伤心。非常令人伤心。但这也一条极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那天晚上他又在书案前坐到很晚,翻阅笔记本上记下的关键点。曾经发生的那一桩往事,如果他从碎片中拼凑出来的没有错的话,事实是这样的: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年,根据陈旧的档案,克拉克对刚刚冒险走上星途的贝弗利·卡莱尔进行了一次风险投资。显然,他一开始只是为她提供了所需要的宣传。然而,在设计这些宣传时,他表现出的那种孩子气、鲁莽以及聪明才智,引起了新闻界的注意,这些东西让新闻工作者们大笑不已,不论走到哪儿,他们都会聊他。

他找了十几个跟他一样的年轻人,有钱有闲,年少轻狂。随后,以他为首,他们把这位年轻明星的未来当成了自己的本职,为之倾注心血。报纸将这位明星称为贝弗利·卡莱尔,将她的星座称为百老汇美女座。那段时光充满善意、洋溢年轻气息、非常有趣的,也让贾德森·克拉克花了一大笔钱,因为要疏通圈子内的关系。他因为支付不起会员费而失去了他父亲所在的老保守主义俱乐部的会员资格。

有一段时间,这些打破陈规的举动让戏剧界活了起来,而且也不是什么有害的举动,但的确耸人听闻。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报纸界开始窃窃私语,说年轻的克拉克爱上了那个女孩。百老汇美女座在一场充满解构调子的告别晚宴后解散了。观众们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期待地看着一排年轻人,十几个左右,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纽扣孔里插着栀子花,也许还会穿着晚礼服,系着红领带,缓缓出场,然后观众们随着明星的出现起身,在包厢里,庄严地鞠躬,这种景象以后不会有了。而这位明星自己呢。她之前经常出现的焦虑表情也减轻了不少。

过了一段时间,传闻说,贾德森·克拉克被拒绝了,并且是不欢而散,场面很难看。记者看到他衣着随意地在舞台门外等着,传闻是说是那女孩把他甩了,人跟钱都不要了,为了她的男主角把他给甩了。至少有一件事绝对不会错:克拉克以前不喝酒的,突然开始凶猛地酗酒。又过了一段时间,其间指不定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她拒绝见面,再也不见他了。

1911年6月,这场大戏结束时,她嫁给了她的男主角,霍华德·卢卡斯。她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卢卡斯一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长得好看,一个几乎会被忽略不计的人,整天玩扑克,小心翼翼,心思不是很敏锐,但人很好。他们在东56号街买了一栋房子。那时他们正寻找新的戏,卢卡斯和她作为联合主演,突然间,他莫名其妙地因紧张而崩溃了,再也睡不着觉,他英俊而没有什么智商的那张脸也开始轻微抽搐。

贾德森·克拉克那时已经坐上他的游艇去了欧洲,时不时被报道一下,但没以前那么有趣了。但当他在9月初回来时,他显然已经从愚蠢的爱恋中走了出来,重拾了自我,又回到了精心打扮的老样子,采访时,他还宣布他要在怀俄明州的牧场过冬。

当然,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卢卡斯崩溃了这件事,当然,他也一定去见过他们俩了。在那次采访中发生了什么,贾德森又用了怎样的宽容态度缓解了卢卡斯可能存在的嫉妒和女孩自己心里的紧张,巴塞特已然无从知晓。不管用的什么方法,最终,他说服了他们俩,使他们相信了他的诚意和善意,而大记者的笔记本中的下一个注释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日期,1911年9月12日。

那一天他们一起出发向西走,坐的是克拉克的私家车,卢卡斯也在车里,微微抽搐着,微笑着透过车窗挥手告别。

之后,10月中旬,灰飞烟灭的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巴塞特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他对牧场的里里外外了解得非常清楚;每天骑马,平时会读一读书,彼此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过去。他也是一个病人,在被挤出来之后很不开心,对自己的无力回天感到愤怒,孤独,容易被触怒。而这个女孩早就看出了自己的错误,以及克拉克对自己丈夫的妒火。他们公寓的门会关上,夫妻之间会有一千零一次下意识的暗送秋波,两个人会在楼上吃早餐,就在这个眼睛里怒火中烧,痛苦而又万分嫉妒的小伙子面前一起吃饭。但又正是这个小伙子,前来找他们,接济他们,接他们去牧场。即是他们的房东,又是一位绅士。

后来,卢卡斯又开始喝酒了,希望能减少心中的烦闷。贾德·克拉克还跟他一起喝。那三个星期结束时,他们俩都变成大酒鬼了,而且时有争吵,但不激烈。巴塞特通过资料能够想象得到。他能想象得出那个女孩一定会抗议,看着这两,心里越来越焦虑。看着他嫉妒他,金山银山,身康力壮;看着他嫉妒他,得一人心,白首不离。

多奇怪的一幅世界名画呀,他回味着这件趣事,他们三个在大牧场里与世隔绝,每天还都有些新的紧张局势,新的千钧一发。

然后呢,一天晚上吃晚餐时,他们吵架了,贝弗利甚至离席不吃了。她要收拾东西回纽约。她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是注定要撕破脸了。而当她在楼上时,克拉克开枪打死了霍华德·卢卡斯,而他自己则消失不见了。

他跑了,依照调查中的证人证言,他跑到畜栏处,给一匹马系好了鞍。虽然才十月,但雪下得非常大。即使如此,他还是策马冲进山里。到午夜时分,一支来自诺拉达的民兵小队出发了,还有另一支沿着干河峡谷搜查的队伍,但山上的风暴变成了暴风雪,他们只好回到小镇。之后又下了几英寸的雪,他们就不敢贸然骑马前往了。大约一个星期后,地上结了一层冰,小队中一些人又开始去找了,不过,也不抱希望了,这么大雪,克拉克不可能还活着。第二天他们偶然找到了他的马,但没有找到人。小队中有些人觉得,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老伊莱胡·克拉克的孩子的这个选择是好的。

巴塞特合上笔记本,点了一支雪茄。

若是积极去找的话,肯定是个大故事,鲸鱼一样大。如果去办公室,给同事们一个提示,提一点经费,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出发去诺拉达。他很清楚他只能从那里开始调查,而且肯定不会特别顺。牧场事件的目击者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或者,找着人时,他们证词的新鲜度和准确度要么因为时间太长变得没有价值,要么因为又过了几年所以添油加醋了不少。牧场本身可能归了别人了。复盘十年前的一个事件几乎是不可能的,多少有点儿不切实际。但这些困难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必须将诺拉达与哈弗利联系起来,将克拉克与利文斯通联系起来。有一件事目前已经很明了了。如果最终证明利文斯通的故事是正确的,证明他在案件爆发前住在诺拉达附近的一个牧场上,并且的确叫利文斯通,那么到时候他会接受这一奇闻,天底下真有这种事,两个看起来完全一样的人,竟然还来自同一个地方,但又不是同一人。如果事情相反的话—— 

但是,在他灭了灯上床之后,他开始对给自己安排的这趟行程感到厌烦。如果利文斯通是克拉克,如果经过多年的努力,他已经靠自己的能力自力更生,让自己不再是曾经那个鲁莽的男孩,而是一个体面而有用的公民,为什么要把他拉入深渊?毕竟,世界因卢卡斯的死并没有失去太多;只不过是一只油亮光鲜的、不是特别聪明的大型动物,霍华德·卢卡斯。

他决定睡一觉,别想这些事,可到了早上,他意识到自己不仅不愿意做这件事,而且还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压下去。本来这事挺好的。案子里的那个女人做得对。贾德做得对。再说了,无论怎样霍华德·卢卡斯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在临别时向他挥手告别的由剧场为他营造的小世界了。多少年都过去了。

他刮完胡子,穿上衣服,态度仍然没变。他确实散发着一种美德的光芒,不是因为没睡醒,因为他正在做的属于那种不光彩的、有悖荣誉的牺牲,在另一个世界或许会因这种行为获得信誉和名声,这个世界的人们百分百接受不了这件事。在单身公寓的餐厅,黑人服务员像往常那样为他端来早餐。他表现得相当平易近人,还把每周小费增加到一美元半。之后他坐下来,打开《时代-共和党人》,像往常一样浏览了一遍,想找找自己的文章在哪儿。报纸上,市长名字的后面加了一整排感叹号和问号。他盯着那排感叹号和问号皱了皱眉。谁写的狗屁文章?

然而,在第二页,他的手僵住了,咖啡杯停在空中:“贾德森·克拉克还活着吗?前牧场经理的妻子对此进行坦白。”

一位名叫玛格丽特·唐纳森的女的,似乎,在怀俄明州诺拉达镇附近被一辆机动车撞伤,致命伤,她在临终前揭露了许多事情。她在病床前说,她害怕死后得不到神明的宽恕,于是派人去找达拉斯县的治安官,坦白了这些往事:

在克拉克牧场的悲剧发生后,她的丈夫约翰·唐纳森在命案发生后立刻加入了调查小组。在小组里,他做了证,骑马冲进山里,希望还能找到活着的克拉克,因为他知道,克拉克在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护林员小屋,有时侯他在在打猎时的时候会在那里露营。他想尽快在这个小屋找到克拉克然后帮他逃跑。他甚至还带去了食物和白兰地。

她还坦白道,由于暴风雪越来越大,他当时几乎冻僵了。他不得不把马给抛弃了,用枪了结了马儿的生命防止它受苦。她还坦白道,他自己当时也濒临死亡,但终究还是到达了小屋,而亡命徒贾德森·克拉克就在那里面,暴风雪已然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她进一步说道,她的丈夫照顾了克拉克四天,克拉克一直高烧不退,神志不清,第五天他离开了小屋,步行回到克拉克牧场,走之前把克拉克锁在小屋里,第二天晚上他带去了三匹马,两匹有鞍,一匹装满了食物和补给品。她甚至也跟着她丈夫一起回到了山里的小屋,她留在那里照顾克拉克,而她的丈夫则回到牧场做工,以防被怀疑。

她继续说,在那之后,大约一天过去了,她从窗外望去,瞧见外面雪地里有一个男人正朝小屋慢慢走来,她还以为那是搜查小队的一员。她的第一反应是把门锁好,但她最终让他进来了,从那天以后,他留下来帮助她照顾病人。

很不幸,据说还没讲完剩下的事情,这个受重伤的女人就陷入了昏迷,随后就死了,把剩下没讲完的信息也带走了。

但是,这篇文章并没有在这里收尾,这个故事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可供无限推测的空间。贾德森·克拉克很可能还活着,伪造了个不受怀疑的假身份继续生活,免遭惩罚,依然保持他高档的外表。三年前,法院依照程序认定他已死亡,遗产在受遗赠人的担保下分割。

将近一亿美元被分割给慈善事业,而贾德森·克拉克,不管藏在世界上的那一个角落,都得依靠自己的努力生存。他本可以召集州内所有的法律届天才为自己辩护,然而他却选择了消失。

整个局势的关键都在于唐纳森夫人的证词,但她现在已经死了。诺拉达地方当局坚称,这名妇女多年来一直有精神方面的健康问题。另一方面,她提到的那间小屋搜查小队的人都知道,但当时并没有人特意去在茫茫大雪中寻找那个小屋。克拉克的马是在离镇子不足十英里的地方找到的,从那儿再往山里走二十英里才能到达那个小屋,而且肯定早就深深埋在雪里了。如果克拉克真的徒步穿越了二十英里的雪地的话,那只能证明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超人。

据当地记者报道,有一些事实,证实了玛格丽特·唐纳森的供词。调查显示,在贾德森·克拉克犯案逃亡之后的这个冬天,她本来是计划要去奥马哈和亲戚一起过冬的。转年春天,她回到了牧场。

对贾德森·克拉克事件的详细描述,以及他的一张照片都放在了这个故事下面。巴塞特仔细地重新阅读了这篇文章,骂了几句粗话,当然,声音很低。他昨天还想寻找证据证实他的怀疑,但现在证据就在他手里。但情况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现在有多少人知道了克拉克在隐秘地潜逃这件事,就会有多少人掺和进寻找克拉克这件事。各地警署,从缅因州到太平洋沿岸的每一座城市的警署都会注意到这件事,并着手寻找他。甚至欧洲的警署也会因这条消息而警惕起来,小心地盘查,南美也一样。

但他害怕的不止是警察,更是新闻界。并不是所有的报纸都会报道,但其中一些,肯定会追踪这件事,并派最好的人去采访。这不仅仅是一个揪出坏人的机会,更是一个把古老的扣人心弦的故事再讲一遍的机会。一闭上眼睛,他都能想象得到驻扎当地的摄影师爬上那间小屋,随后将照片发到报社,一家又一家。而新闻界的这样那样的绅士也早就迫不及待要与十年的时间面对面,和时间里的一个人来一场决斗,就像被观众包围的角斗士那样。这个人明明曾经地位显赫、引人注目,但却能在十年的时间里躲避法律。新闻界的绅士们肯定行李都打包好了。目标:诺拉达。

不,他可不能就此收手。他得像其他人一样继续深入,并且他已经有优势了,他十分确信他可以随时出手拿下克拉克。但他必须证明他手里的东西是真的,把证据链连起来。例如,小屋里的另一个男人,是谁?那男人一定晓得那个躺在那张粗糙的小床板上,神志不清的男子是谁。反正这人也一定很可以。所以他才和唐纳森一家一样,在事发之后掺和了进去,还担上了刑事责任。让他坦白真相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他是连接证据的纽带。一定是。

读第三遍时,这位记者开始在脑海中模拟整个场景,试图发现在救援这位男子的努力中的人为因素。他看到了整个可歌可泣的负隅顽抗在他脑中上演;侠肝义胆的牧场经理,他那与暴风雪舍死忘生的搏斗,打死了自己的马,小心地解除邻居们的怀疑,后来还有那殉身不恤的女人,当晚雪那么大,搜查队都躲回了小镇的壁炉边,她却骑着马穿海跨原,奋不顾身,在深夜里来到被锁在小屋里的男子身边,说些安慰和鼓励的话。

收拾行李的时候,他的心中七上八下。他已经忘记了清晨的悔过自责之心;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一切,粗略地计算着他需要多少费用,以及办公室可能出现的来自同事的嘲笑和轻蔑态度,以防万一。在诺拉达和哈弗利的那座旧砖房之间暗藏的,是他的故事。十年呐。他合上行李箱,突然又想起剧院里,那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姑娘。他直起身子,眉头紧锁。片刻后,他啪地合上了箱子扣。该死的,如果克拉克选择和一个姑娘喜结连理,那是克拉克良心发现。他可没有良心。

但他隐约感到不舒服。

“这世界真晦气,乔,”他对进来收早餐盘的服务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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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先生。就是这样,”乔说。

拾贰

長夜漫漫,迪克一直坐在戴维的床边。晚上早些时候迪克做了一个系统的诊断;戴维是轻微中风,而且没有瘫痪,愈后良好。这一次,好在,戴维算是有惊无险,但肯定不能再有下一次了。他必须终生保持平静,远离情绪的冲击,饮食一定要控制好。只要好好照料就没问题,他的岁月还长着呢。

戴维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吸沉重而缓慢。早上会有一个护士来护理,但那天晚上只有迪克。迪克送露西回房间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则一直监护着戴维。胡桃木床上躺着的是戴维医生肥胖的身影,在灯罩下昏黄的油灯模糊地勾勒出他的轮廓。迪克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靠近戴维静静坐着。

他在夜色中十分清醒,非常焦虑,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不良症状并没有出现。随后,睡眠中的戴维似乎变得越来越轻松,呼吸也很自然。迪克脑中这样那样的思绪因而开始飘向远方。他们先去找伊丽莎白,以她为起点飘啊飘,飘啊飘,一直飘到未来的岁月。他看到了那座老房子,伊丽莎白在里面等着他回来;他看到他们的生活联结在了一起,鸾凤和鸣,有孩子,有各种小事,有反复的日常生活,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他们俩,手牵着手。

随后,思绪转向了自己。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些思考是多么得频繁!他坐下来,带着一种专业的超然态度,研究他自己的事。随着新的精神分析科学的到来,他的世界中多了许多小小的,不是很认真的,心理学尝试,目的是为了穿透他自己给自己蒙上的无意识的面纱。这种研究很随性,因为随着他对心理学的了解的增加,他了解到,像他这样有这些症状的病例背后,普遍地、深深地隐藏着那种主动忘却往事的冲动。而在这冲动背后则隐藏着,不管愿意承认与否,隐藏着恐惧。

“但,是忘却什么往事呢?”他常这样问戴维,那时第一批关于新科学的教科书才刚出版,他和戴维正在学习新的术语,迪克热切地学,戴维却总是轻蔑地一笑置之,对于冲动什么的,“到底是忘却什么东西呢?”

“我给你治疗时,你确实有很多东西要忘却,”戴维会这样回答,神情淡定,“我认为这个人是个傻瓜,但说到这儿——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这就算一件。还有那次你自己离永生只差一步。你那时单枪匹马地与十年来最严重的暴风雪作战,从暴风中走出来的你双肺都得了肺炎,你独自一人在那间小屋里躺了大概五十六个小时。忘却!你有很多东西需要忘却。”

迪克从来没有想过怀疑戴维口中的故事。现在依然不怀疑。他从一开始就把这故事当作事实,想都没想,所有儿时的朦胧回忆中的缺漏都用戴维的故事来修补,把自己的记忆和戴维的故事逐渐融合为一体,融合成可靠的属于他的过去。

就是说,他依稀记得的老人不仅是他的父亲;他还是戴维的兄弟。而他已经死了。据戴维说,正是对死讯的震惊,使他卷入了山里的那起事件中,戴维一直跟着他,照料他,直到他恢复健康。

这很简单,用新心理学也能解释得通。并不是说他在那么早的时代就已经拨冗学习新的心理学。他小时候一上课就会进入深度睡眠,学习十分被动而且缺乏好奇心。哪怕连想一下他都觉得太麻烦了。

我们是要承认,记忆丧失的那些岁月中,某些本能的知识和一些残留在脑内的图景还是成功地保留下来了。起初,他还对新生活很不耐烦,因为相对的贫穷对他们造成的限制;但他不得不重新学习如何管理财富。他保留的脑内图景有一定的丰富性,而面前的证据却告诉他:过去并没有发生那么多事。他的记忆中确实有一座,一座大牧场,还有无数的马,在草地上吃草,或在畜栏里磨谷子。但戴维早就警告过他其实没有任何产业。他的未来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努力。

然后,新的人生就这样定了下来,不再变了。他第一次接受到了母爱和爱情。露西就像是他的母亲,戴维成了他想要模仿的样板。他一天到晚吃得香、睡得香。

一开始,他时不时地,发现自己很想回去,试着重新构建他的过去。后来,他想明白了,这辈子要是还想找回自己记忆中的空白那部分,回到曾经十分熟悉的事物的环绕中,说不定就会更容易。但起初,他一直完全依靠戴维,钱也不多。后来,随着新生活的逐渐运转起来,在那段时间,他考上了医学院并在假期做一些零散的文员工作以帮助自己维持生计,这时已经没有机会了。然后美国就参战了,他从前线的野战医院回来后又接下了小镇诊所的这份工作,而且他还发现戴维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不如从前,自己已经脱不开身了。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意识到,他心中有一种特殊的芥蒂,想要回去,好像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心中无比恐惧。他对心理学的了解让他比以前懂得更多,他知道这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病痛,而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病症。但是,什么样的精神压力足以造成这样粉碎性的心理疾病?难道是他父亲的死?

紧张和恐惧,新心理学是这样说的。恐惧?他从来不是那种缺乏勇气的人。如果有人敢说他是懦夫,他肯定会跟他打一架。不过确实有一种懦夫相可以解释他身上的病;是内心深处拒绝面对现实。是弱小。太弱小了。他痛恨自己没能直面现实。

但那天晚上,坐在大卫的床边,他面对着现实,义无返顾。他坠入爱河,他想要爱情能带给一个正常人的所有东西。他觉得自己很正常。他觉得,在爱的鼓舞下,他可以面对生命中的一切痛苦,只要这痛苦能给他带来伊丽莎白。

他痛苦地把前一个星期天晚上与戴维的谈话回顾了一遍。

“别傻了,”戴维说,“去吧,把她拿下,如果她爱你的话。并且不要花太长时间。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

“我的感觉,”他回答说,“是这样的:当然,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在意。”戴维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我会主动让她在意这事,如果——如果有机会、不突兀的话。但我想再次回牧场看看,戴维,趁现在,一切都还不算迟。”

“为什么?”

“我想填补记忆的空白。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下。”

当他坐在戴维的床边时,他在想的是,戴维在他威胁说要回去时的态度。因为戴维一直反对回去,还提出了十几个微不足道的,几乎是幼稚的原因。他确实表现出了顽固的固执,仿佛随时会发怒,但怒得奇怪,更像是恐惧。戴维竟也会恐惧!戴维,他的生命和心灵就像一本敞开的书!戴维,他的目光、他的勇气,在这一生中从未动摇过,竟然会有恐惧!

“迪克,你现在已经够好了,”他最后这样说,“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一个医务人员可不能游手好闲、四处闲逛。当人们需要他时,他就应当有求必应。”

可他注意到戴维从那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更倾向于用他那双褪色的老眼睛看着他,等待他的指令,有一次他甚至说自己要退休,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他。戴维有没有可能不想让他回诺拉达?

他弯下腰去摸戴维的脉搏。病倒了的他脉搏更强了,不是特别快。这个机械的动作让他想起了什么,那是他对戴维的最初的记忆。

他那时一直躺在山间小屋的一个粗糙的铺位上,而戴维呢,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木箱上,一直向前弯着腰,仔细给他号脉。他感到虚弱,完全动不了,那时他知道自己已经病得很重了。小屋很小,孤零零的,往上面看时,不远处有一座雪峰,天气很冷。白天,一个女人一直在一边生火。她的名字叫玛吉,她在小屋里走来走去,像个瘦瘦的幽灵。晚上,她睡在一个只有半边屋顶的小棚屋里,戴维则一直在生火。还有一个跟他很熟的人——他后来才知道他叫约翰·唐纳森——是玛吉的丈夫,他经常过来看他,总是在黎明时分来,带来食物和补给品。

过了很长时间,他渐渐恢复了,玛吉也走了,戴维开始负责帮他煎培根,加热罐装的西红柿或豆子。在她离开之前,她留下了一份饼干的制作方法,戴维还煞费苦心地研究了一通,然后烤出了一盘焦糊糊、黑黢黢的硬块,他还因为自己搞砸了呻吟和痛苦了一会儿呢。

他自己却完全不感兴趣。他那时的生活变得像动物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后来,他在房间里遛小圈儿,试着走,能走几步是几步,腿哆哆嗦嗦的。后来下雪了,积雪盖住了小屋,戴维在屋子里读了很多书,时不时说几句话。那时戴维努力填补他心中的记忆空白,让他明白戴维是他父亲的兄弟,而他的父亲刚刚去世了。

现在回顾这一切,其中确实有些要素不太对。例如,他们根本就没有回牧场。随着春天到来,大概是第一次看到积雪消融的时候,约翰·唐纳森又出现了。他牵着两匹鞍马和一头驮畜,然后他们就出发离开了,留下他站在冰雪消融的草地上凝视着他们,挥手道别。但他们没有按照唐纳森指的路走。他们向西部出发,翻越山峦,并且戴维并不了解那里的地形。有一次他们迷路了,整整三天找不着路。

他看着床上的瘦小老人。才十年而已,他还记得那时的戴维精神抖擞,看着像个年轻人。这十年,他老了不少。在这张床上,他是一个老人,一个疲惫的老人。而在那漫长的旅程中,他策马奔腾,不知疲倦。他承担了搭起夜间营地的重担,用他的斧头在雪地上砍出了一条小道,而迪克则被迫站在一旁观看,身体仍然很虚弱,但却很想帮忙,因为被戴维阻止而生着气。

现在,他的身边有时间的长河所带来的洞察力作后盾,有着戴维不让他重返西部的明确清晰的疑点作指引,而这些,都使他把那个冬天和春天的细节又细细回顾了一遍。为什么他们没有跟着唐纳森走?为啥不直接回牧场?既然唐纳森能来,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来访?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医生?就在他差点死去的那个晚上?那一夜戴维坐在密闭的窗户后的灯下,读着袖珍祈祷书,那本书现在还放在床边架子上。为什么他们烧了他的衣服,为什么唐纳森要给他换一套新衣?为什么唐纳森从不带剃须刀来,不管他问他要了多少次,以至于当狼狈的他们终于看到铁路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俩胡子都能接地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在逃亡中,他的想象力也是惊人的。他那时一直在描绘一次飞行,但凡认识戴维的人都无法想象他竟然敢开飞机。(当时是1911,飞机是1903年发明的。-译者注)

不管怎么说,他感到一种新的不安和焦虑。等戴维完全康复后,他得去一趟诺拉达,正如他对伊丽莎白所说的那样,他要去找唐纳森一家,并弄清这些一直在困扰他的事情。在那之后 - 

他想起伊丽莎白,想起她的可甜可咸。他记得前一天晚上她在剧院里的样子,那么地迷失在角色的情感和架空的虚构中。当他看到她的泪水几乎要流出来时,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安慰她。

“别哭,他们只是在演戏,”他说。

“是。可是生活就是像那样对待我们的啊。”

“不经常。戏剧中呈现的是生活中充满各种反转的特殊事件。像你和我,这种每天重复着同样生活的普通人,每天早晨只吃黄油面包的普通人,来剧院看这种戏就是为了从戏中找到一种仿佛身临其境的感觉,给黄油面包的普通生活加点儿辛辣的代餐,哪怕是假代餐。”

“吃黄油面包的普通人就从没遭遇过不幸吗?”

“有时会有点果酱。或者把黄油面包掉到地毯上了,而且黄油面朝下。”

“但那就是悲剧,不是吗?”

他不得不承认有可能是。但对他来说,他尤其觉得,大多数人吃黄油面包不会掉到地上。

许久之后,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春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架子上旧祈祷书,一叶又一叶。

拾叁

接下来的一周让人焦虑。戴维的身体状况慢慢好转。他的讲话时的大舌头慢慢消失了,他无奈地小口啜着露西或护士每隔一段时间送来的肉汤、菜汤。整间屋子里,整天都飘着炖鸡或煮牛肉的味道,门铃上方挂了一张白牌子,上面写着:“别按门铃,直接进。”

碰巧的是,老房子里的人都没看报纸,也就没看见玛吉·唐纳森的临终之言。至少,露西避免了这种焦虑。事情就是这么巧,戴维中风后的第二天早上,邮递员把报纸和早上的牛奶一起送了进来,但是报纸被忽视了,被收起来了,以后生火用,或是囤在储藏室的架子上。隔壁的哈里森·米勒喝着咖啡看了两眼这篇文章。八点三十分的火车上的沃尔特·惠勒看了一眼这篇文章,也不过是一扫而过。尼娜·沃德在床上看了两眼这篇文章。谁都没注意。

从早到晚一直有人来询问戴维医生的病情,络绎不绝,手里还拿着各种各样的伴手礼,主要是鲜花和果冻,但也有其他东西。在戴维的房间里,桌子上堆起了越来越多的人们送的卧室拖鞋,有人看到摩根夫人还买了鞋垫儿送他免得硌脚。戴维现在靠在他的床上,对这些来还愿的信众表达谢意,然后又重新陷入深深的沉默中,很是为难、不言不语,这让迪克担心,让露西·克罗斯比揪心。出事了,她很清楚。肯定与迪克有关。迪克在房间里的时候,她看着戴维,她看到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非常恐惧的神情,一直盯着年轻的迪克,目不转睛。

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他走进这座房子,身后跟着这位高高的年轻小伙,他在先行的来信中也给她打过预防针,说他要带个小伙子来。从那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觉得戴维抛下了她。他们不再并肩作战了。她有些伤感地去做着自己的日常工作,等着他自己选择时间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明白了,不管这件事是什么事,他已经决定单打独斗了,然而单打独斗对他不利。他从中风中恢复得不理想,康复速度很慢。

有时,她在想,这是不是因为迪克对伊丽莎白·惠勒越来越专情。她知道他每天都在联系她,尽管他这两天太忙了,但还是要匆忙忙打个电话给她。她现在觉得自己猜就能猜得出他什么时候见过她;见过她之后的他,对吧,走进门来,容光焕发,膨胀,而且,大概是为了把时间补回来,因为他不在戴维就得出诊,他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上楼,像一阵欢乐的旋风一样,冲进病人的房间。戴维,有没有可能,跟她一样,越来越觉得,这个姑娘有权与一个拥有着一尘不染的过去的人在一起,而不是把自己绑在迪克的亡命列车上?而那些过去,那些罪业——可怜的迪克!——他永远也洗不干净。

然后,有一天,戴维吓了他俩一条。他人在床上,背后垫着枕头,他要抽雪茄,被他们俩非常温和但又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当时特生气,迪克只好想办法哄他。这时他突然说:

“这段时间我把整件事想了一遍,迪克。我对你不公平。你被孤零零丢在这里。此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面对现实也挺不错的。全科医生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了。”

“我不相信,”迪克坚决地说,“也许我们只是路标,为他人指明方向,但这个世界永远需要路标。”

“我一直在想,”戴维不管他,继续说,“是这样的:我还是希望你去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学你一直想学的专科医生。我马上就会痊愈,然后——”

“露西姨妈,快把护士叫来,”迪克说,“戴维开始说胡话了。”

“你说谁啊。”戴维气呼呼地反驳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整个镇子的人现在来这里就诊,却什么都治不好,因为我们只能告诉他们:你应该去哪个专科大夫那里去,你知道现在就是这个情况。”

“我可没看到你眼中的那种景象。”

“如果你没有看到这种衰退,那是因为你不敢面对事实。”

迪克轻笑一声,一只手臂搭在戴维的肩膀上:“你这个老伪君子!”他说,“出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原因,你总试图摆脱我。别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但戴维没有笑。露西透过窗边的位置看着他,看着他的脸,心中感到一阵恐惧。她以为最坏的情况,可能就是戴维的内心会发生精神上的冲突。但现在她发觉事情可能会变得无比糟糕,而且这马上就要发生了。她吓得说不出话来,而迪克则转头向她求援。

“露西阿姨,你打算就让他把我扔了吗?”他问道,“把我判给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就像拿破仑被判给了圣赫勒拿!你是打算保护我,还是和戴维一样打算扔了我?”

“我不知道,迪克,”她说,眼睛盯着戴维,“如果他是为了你好——”

过了一会儿,她出去了,把煎药用的锤子和钳子留在原地。戴维最终还是被说服了,但迪克呢,他随后下楼去办公室,心里却很困惑。仿佛,这件事让他明白了,戴维坚持轰他走的背后,是一个不言而喻,但又十万火急的原因,而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的原因是,事到如今,戴维还是不想让他娶给伊丽莎白·惠勒。那天晚上,他把这件事想了又想。按照他睡前的习惯,他穿着睡衣和拖鞋走进来,想简单谈两句。护士当时在楼下,迪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十分焦虑。这时他停了下来,站在床边,俯视着戴维。

“几天前,戴维,我问过你的想法,关于我结婚合不合适的事;关于我的条件会不会耽误了人家姑娘的事,还有,关于,依你来看,是否还有其他使我不能,或不应该结婚的缘由这件事。那时候你说没有。”

“当然,没有这种事。如果她真心爱你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爱不爱我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对我来说,戴维。”

戴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可你现在又催我走。离她而去。我感觉你还很着急。这让我觉得——对,我感觉你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戴维在床单下的双手紧张得攥成一个拳头,但他目光坚定,就像目光坚定的迪克一样。

“她是个好女孩,”他说,“但她有权得到的东西远大于你能给她的东西,事情本就是这样。”

“但前提是她真的对我有意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这种想法。未来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你是说,这就是你让我去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原因,是吗?”

“这就是原因,”大卫坚定地说,“她会等你的。她就是那种人。我看着她长大。她这个人在情感上如磐石一般坚定。但她从小就拥有了太多太多。沃尔特·惠勒是中产。你就找我说的做;收拾东西去巴尔的摩。让雷诺兹来这里照顾工作,等我病好了再让他回去。”

但是迪克回避了戴维的咄咄相逼。虽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但他转向了另一条思路。

“你当然也知道,”他承认着,重新开始了他不安的踱步,随后说道,“知道我必须先告诉她我的身世。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不敢这样做,但必须这样做。”

“别傻了,”戴维依然没有被他说服,“你会让很多女人痴迷,她们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是你一旦事业有成,你说都不用说,她们就会帮你粉饰过去。我懂女人。”

“她和她的家人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他们有权知道。”

然而这时他看到戴维想进一步提出抗议,所以他不说这事了。

“我先不告诉她呢,等你同意了之后咱们再告诉她,”他宽慰着戴维,“咱们有足够的时间。你现在应该保持安静,准备睡觉。”

十一点钟护士进来时,她发现迪克走了,而戴维呢,在那里一动不动,脸对着墙。

五月底,戴维逐渐可以开始走动了,在二楼自己的卧室里慢慢走。那时,在铺满林荫的街道上,叶子已然充满了每棵树的枝干,迈克正享受着只属于园丁的天堂时光,满园的花朵迎风生长,杂草只能靠边站,分一点阳光。哈里森·米勒四月还在草坪上躺着,天天晒太阳,现在则变了一个人,清晨早早收拾东西出门,手里拿着割草机或锄头,在他家后面的菜地里忙碌。多小的镇子。邻居忙碌的身影,也会变成一道风景。

汽车在街上飞驰,扬起金色的烟,从乡间小路上飘来了免费的花香,充满了汽车后座。在树篱下,惠勒犬又开始在柔软温暖的土地上挖坑、埋骨头。

伊丽莎白·惠勒非常高兴。她那充满期待,又耐心等待的小表情,虽然在冬天失去了光彩,但现在已经变得明晰坚定,钻石一般的坚定。她在等待,心中胆怯又害羞,但心里却满满的。太阳总是照常升起,迪克也总是照常到来。一切都很美好,而每一个“今天”又十分特殊。因为每一个“今天”,或早或晚,一辆老旧的汽车会停在门口,有时停五分钟,有时十分钟。然后迪克就不得不赶紧回去工作,或者回去照顾戴维。在那之后,当然,“今天”就结束了。但瞧啊,“明天”,又在不远处等着她呢。

在合唱团练习或是教堂服务中,她经常会看到克莱尔·罗西特。但是克莱尔对她很冷淡,从来不会主动去找她,也从来不单独和她说话。当她想起克莱尔时,她都很不开心。因为,当一个人讨论克莱尔时,克莱尔所爱的那个男人只是淡淡地说,“哦,那个高个子的金发姑娘?”。对这样一个男人依然心怀情愫,岂不是太过了吗。

有一次,不止一次,她发现克莱尔的眼睛盯着她,充满敌意。那眼神就好像在说:“我恨你,你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不准你可怜我。”

然而,不知何故,伊丽莎白会怀疑克莱尔的爱意的真实性。因为这种情况下真情往往是被藏在心底的,至少等你确定对方也爱你之后,再显现出来。在那之后,当然,你可能就会为此感到特别骄傲,然后对其她情敌展现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态度。她有时也害怕厚颜无耻的其实是她。还有,在她平静下来的时候,有一些小事也让她担心。例如,瓦利·赛尔,她总是得及时制止他说出她不想听的话。还有尼娜。她不确定尼娜的婚后生活是否真的快乐。当然,还有吉姆的事。

吉姆很难应付。有时他像个男人,然后又变回了小男孩,人们永远不知道遇见他时他处于两个状态中的哪一个。他已经大了,管教他已经没用了;又太年轻,管好自己对他来说有点难。他最近常常在外面飘着,有时甚至整晚不回家。一说到这个不听话的孩子,他的母亲就会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就在不久之前,伊丽莎白有一晚没有睡觉,等着他回来,招呼他进她的房间,很严肃地和他谈心。

“你应该感到羞耻,吉姆,”她说,“成天让妈妈担心,你这样会让妈妈担心出毛病的。”

“嗯,真的?”他挑衅地问道,“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那你也应该为妈妈着想。”

看到这点,他看起来很沮丧,离开时,他吞吞吐吐地答应了。

“我以后会告诉爸妈我去哪了,”他说,“但你总有偏见,你觉得去台球室玩是通往地狱之路。今晚就这样吧,行吗。我不能告诉他们,但也没关系。吃晚餐前我在俱乐部遇到了瓦利·赛尔和莱斯利,我们手里当时有四分之一美元,所以就玩了会儿桥牌。我就玩一个点半美分的。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当时我们玩得正高兴,但是有人把一个叫格雷戈里的小伙子请了进来,请他喝鸡尾酒。他竟然是那个女演员贝弗利·卡莱尔的兄弟,而且他还带我们去了剧院,给了我们一个包厢。这没什么问题吧?”

“剧院散场之后你又去了哪里?”她无情地审问着,“现在都一点半了。”

“四处参观一下啊,还见了一眼女演员。她简直是仙女,伊丽莎白。但是你觉得如果我告诉爸妈,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拍手称快。”

她真是受不了她这个弟弟了,因为她发觉他总是在以自己的角度想问题。

“我知道。我对莱斯也去了感到惊讶,吉姆。”

“哦,莱斯呀!他只是跟在我们后面。他没事。”

她走过去吻他,然后他就出去了,她则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那些天,她保持着高兴的态度,告诉自己这世界依然美好。她可不想看到人们的黄油面包掉到地上的情景。

之后又过了几天,一条条线就这么编织成网,再从网编织成千变万化的图案:巴塞特朝着西部急忙忙地赶路,戴维呆在房间里静养;吉姆和莱斯利·瓦德到处找乐子,最终发现乐子藏在当地一家剧院的女明星的乱糟糟的更衣室里;克莱尔·罗西特沉思着,捂着嘴,当然,象征性地,压低声音悄悄地问着一个个小问题——这个村庄从内到外都很有教养;格雷戈里登门拜访巴塞特,又离开,只得到了他已然不在了的消息,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还有玛吉·唐纳森,躺在诺拉达郊外山脚下的墓地里,她将自己的灵魂深深地忏悔,直至体力耗干,不然无法面对她的依怙。

在所有人中,克莱尔·罗西特是第一个做出行动的。她心意已决,在这片网状的迷雾中来回穿梭。克莱尔,感觉被冒犯了,自己却没有一点恶意,但也许仍然在演,这一次是要扮恶人了。一个不得不传达坏消息的坏朋友。但就算这样,她不自觉地,在心底深深渴望再见一次迪克,而且一定要让他印象深刻,让他再也不会在街上遇到她时无视她。

那天,戴维第一次从床上坐起来,克莱尔走进屋子,在候诊室里坐下。她的穿着打扮非常精心,手里拿着一把遮阳伞。她在等待的时候,用伞,在办公室旧地毯上钻出一些紧张的小凹痕,并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可是,她发现很难开口。

“如果你很忙,我并不打算妨碍你,”她说,避开他的眼睛,“如果你赶时间——”

“在这里接诊就是最重要的,”他耐心地说。等着她说。

“我猜你会理解我吧,当我开始跟你说的时候?”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他冲她笑了笑,她一时慌了神,“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吃完面包还挂像儿的年轻女士,或是其它事,你这锦缎一样的嘴角吃完东西一般也不挂像儿。”

“利文斯通医生,”她突然说,“人们在说关于你的流言,你不应该被蒙在鼓里。”

他看着她,惊讶又怀疑。

“关于我?他们能说什么呢?这太荒谬了。”

“我觉得你有权知道。我当然不相信那些流言。一刹那也不相信。但是你知道这个小镇就是这么邪恶。”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小镇,”他坚定地说,“算了,不说这个。我能肯定那不是什么大事。”

说到这,她已经感觉很如坐针毡了,等说完后,她甚至开始害怕。因为他就在那里坐着,安静而且面无表情,甚至根本就没在看她,而是目不转睛看着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戴维的一张旧银版照片。有一天,露西把这张照片拿给他看,他就趁机拿走了;银版照片里的戴维只有八岁,穿着黑色天鹅绒小西装,腿细得像火柴。

“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她紧张地调整着情绪。

迪克站起身。

“是的,”他说,“我当然,得听一听。谢谢。”

当她离开以后,他又走回去,站在那幅相片前。克莱尔第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这件事肯定是真的;正如,库克·摩根夫人遇到的从怀俄明州来的访客所坚称的那样,亨利·利文斯通压根就没结过婚,也根本没有孩子。他站起来凝视着那幅相片。他的世界渐渐崩溃,但他站得挺稳。没倒。

“戴维,戴维!”他心里想着,“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而我又是从哪来的?我是谁?”

不用多想,他的第一个想法依然是戴维。无论戴维曾做过什么,他的动机一定是正确的。他必须这么想。如果戴维给他伪造了一个假身份,那肯定有原因。某些可耻的原因,而且他还必须把他从中剥离出来。有没有可能戴维是听到了这些流言,所以才崩溃了?难道不是因为怕他听到这些流言,所以戴维才坚持让他去巴尔的摩吗?

他的思绪跳转到伊丽莎白身上。现在一切都变了,更别说伊丽莎白。他对于自己过去的往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不然就没法跟她说他爱她,这让他顿时觉得无助。他不能再去找戴维,他已经倒在床上了。找露西?

他可能正打算马上去找露西,但电话突然响了。他接了电话,抓起帽子和包,开车就走。与戴维在一起了这么多岁月,他的私事已经理所当然地服从于医生的工作了。

六点半,露西听见他回来了,直接进了他的办公室。可是他没有立即从办公室走出来,像平常那样飞一般地冲到二楼并走进戴维的房间,这让她不由得走到办公室门外听着。她感觉到了坏消息在到来发给她的预警,也许,是坏消息,也是真相。无论如何,她敲了敲门就进去了。她发现他双手托着头,非常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

“迪克!”她叫道,“又出什么事了?”

“我头疼,”他说。他看了看表,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戴维,然后咱们就去吃晚饭。我没想到这么晚了。”

但她出去后,他并没有立马行动。他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一切,内心十分痛苦,但又一丝不苟。这些东西困扰着他。以前,戴维告诉他的那些过去,他都是没有深究,直接接受的。戴维和露西不想谈论他的父亲;在小屋里度过漫长的日子,戴维在那里帮他重建回忆;春天,以及之后慢慢发生的事情,不知何故,他感觉这些变成了一种逃避。

他晚餐没怎么吃,而露西的恐惧感也增加了。饭后,她想寻找一个依靠,走到一层自己的起居室里,拿起针,织毛衣。她这时觉得,一切都已然不可避免,只是暂时延后罢了。她不知道这种预感从何而来。

过了一段时间,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声音从戴维的房间里出来,又沿着台阶走下楼。然而他并没有进办公室。不,他走到了她的门前,像是个站在门外拿不定主意的人,但最终还是走了进来。她没有抬头,可是他非常温柔地拿走了她织到一半的毛衣,把它放在桌子上。

“露西姨。”

“什么事,迪克。”

“怎么着也得谈谈这件事吧?”

“什么事?”她问到,心怦怦地跳。

“关于我的事。”他站在她身旁,低头看她,还是那么温柔,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温柔地待她。但他这次对于自己的态度却很坚定,“我先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然后,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他说完之后,她便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她害怕极了。他的声音,虽然已经十分温文尔雅了,却仍然充满了紧张的气息。

“一段时间以来,我发觉,”他最后还是说了,“你和戴维一直在瞒着我。我想,现在,是时候坦白了。必须,你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得知道真相。”

“迪克!迪克!”她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我是想,”他继续说,用他那恫吓一般的温文尔雅,“请一个女孩嫁给我。我想知道我配不配让她把姓氏改成我的姓氏。你明白的,我的身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是亨利·利文斯通的私生子,在那种情况下,我就失去了绝大多数法律上的权益,也无权顶着利文斯通的名字结婚。又或者,我其实是——”

他的手绝望地摆了摆。

“——又或者我其实是某个,其他家族的,某个被偷偷运出山的人,然后有人给这人编了个新身份,让他活成了一个谎言。”

她早就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发生,但一直以来在这件事上都是戴维担当主力。他应该承担这份压力。而不是她。她不知道怎么说服迪克,只有戴维才行。这种危险就像头顶的云雾,多少年来,一直缠着她,生怕迪克发现什么。

“你知道哪一个是正确答案吗?”他坚持问她。

“我知道,迪克。”

“你真的要对我这么残忍吗?不告诉我?”

她站起身来,这是一个瘦削、简洁的身影,但却充满尊严。这尊严源自她的恐惧,也源自对他的爱。

“我也不会辜负戴维的信任,”她说,“很久以前我就警告过他,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从不赞成让你这样一直被蒙骗下去。但戴维有自己的难处,我不能擅自作主告诉你。”

他能看出她的决心。她的忠诚是那样的顽固。这让他挺绝望的。

“你明白吗?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会去问戴维。”

“如果你现在去,你会杀死他的。”

“是吗?原来是严重到这种程度的事吗?”他冷冷地问,“那么,这背后一定有可耻的事,死也要隐瞒的事,不是吗?”

“不,不,迪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得永远记住这一点。戴维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你的爱。他为你做出了那么多牺牲。他先是救了你的命,然后他让你有了如今的成就。你是他的骄傲。你这是要把他多年的辛劳给毁了呀。”

她声音沙哑,转身离开,嘴唇颤抖着,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喊住了她。

“露西姨——”他轻声说道。

她听见他缓缓靠近的声音,当他把她转过来时,她能感觉到他手臂的强壮。他把她拉到身边,弯下腰,吻她的脸颊。

“你说得对,”他说,“你总是对的。我不会去找他的。我保证。时机成熟后,他会告诉我真相的,在那之前我都会等。而且我爱你们俩。别忘了这一点。”

他又吻了她一下,放开了她。

但是当那天晚上,戴维放下他的祈祷书上床睡觉之后,又过了很久,连护士也早已沙沙地走下楼梯,坐在餐桌前把晚饭吃完了,露西却还是没有睡着,她听得见迪克在他自己卧室的地板上缓缓的踱步声。

那天以后,他对戴维更加温和了,也尽力回到他以前那种阳光而轻快的生活状态。戴维吃中风后的第一个烤甜面包的那天,他竟在外面叫住了护士,穿上她的帽子和围裙,自己把面包端了进去。

“我祝您有个好胃口,尝遍天下美食,大卫医生,”他说,伪音高高的,整得护士在大厅里咯咯地笑,“我或许不太像护士,但我也能做饭。”

有时甚至露西也被骗了。他像以前那样过着平常的日子,邮寄每月的账单,阅读并回复戴维的邮件,慷慨地承担了戴维的那一份工作,而且自己的工作也没落下,但卸下伪装时的他则显得沉重,而且心思不在这里。而且,他日渐消瘦,露西还经常听到他晚上在房间里的踱步声。她看得出来,他现在很少,有可能根本就不去惠勒家了。

到戴维生病的第十天,还是这个样子,而伊丽莎白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因为过去三天,那辆破旧的汽车一次都没有嘎嘎作响地开到她家门口;在戏剧《山谷》上演的第二个星期,也是戏团进军纽约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演出一切照常;莱斯利·沃德下意识地拿起克莱尔·罗希特在她的特别恋爱行动中掉在地上的梭,让那块布离织完更近了一步。

拾肆

其實,莱斯利·沃德本人对于自己是如何与《山谷》的女明星飘向一场人畜无害的绯闻的这件事,也不太清楚。这当然是无害的。事后,回首往事,他有时老想,会不会其实这不是这件事本来所攀缘的那个目的。但那是几个月后了。直到织的布完成了,他还能够在布上认出自己织的那一部分。

事实上,他在家里不太开心。尼娜在里奇利路上的漂亮小房子在她刚嫁过去那段时间没少让她忙活。她在装饰师那里可花了不少时间,研究了半天,拒绝了无数张水彩画成的室内设计图纸,在拍卖室里常能看见她的身影,她一出价就是天价,因为当她出价的那一刻,她就认定了自己这辈子没有这件东西不行,后来不得不哄着她老公莱斯利把她的银行存款里的那个负号清理掉。各种想法,还有,大量的精力,她一点都不在乎,全都花在训练和打扮她的仆人上,然后又花了更多的想法和精力去引导他们穿上她想要他们穿上的的昂贵的女仆装和管家服。

但她好不容易构建的一切,虽然如此成功,但是只是一所房子,而不是一个家。你知道吗,有些时候,莱斯利渐渐觉得这甚至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家小旅馆。晚餐时,几乎从来没有机会享受只有两个人、没有其他人的时光,当终于有这个机会时,尼娜就会跟他解释说大家都在厨房忙活呢。然后呢,吃完了晚饭,焦虑就会涌上她的心头,她就会特别想冲向剧院,或者煲电话粥。如果他阻止她,那接下来整个晚上她都会抱怨不已。

而且,他也不喜欢她的那些朋友。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每当他得知一个欢愉的夜晚又要来临,他就会留在城里,呆在俱乐部打台球,或者偶尔去剧院,随性地在房子后面,站着或坐着都行,用他那双愤世嫉俗、不满足的眼睛看剧。

与格雷戈里的气氛轻松的会面,以及随后被引荐给他的姐妹,都让他觉得新鲜而有趣。或许真正带来新鲜感的不是别的而是,第一眼就吸引住了他的,一种微妙的感觉,因为他们现在的关系叫做友谊。现在的情况,相当于,他在以惊人的速度与一个著名的女星交友,她的脸就印在晨报上,朝他微笑,或者,印在广告牌的帆布上,那么巨大,颜色令人震惊。

他已然习惯在下午打电话给她,去旅馆拜访她,他看得出她很喜欢。她解释说,她在旅馆里时常觉得孤独的。他常送她鲜花和香烟,他也发现她的举止镇定自若,有时,当她卸下伪装时,脸上会露出几条旧时苦涩的线条。

她爱静静地坐着。她不像尼娜那样,坐立不安。她也很会倾听。她本人没有舞台上那么漂亮,但却很有吸引力。他渐渐明白她并没有对他的来访有过分的期待,所以他的良心也平静了下来。在她的世界里,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亲自献给她一些小小的贡品,或者寄来,她很高兴也很感激。但到此为止。下周,下下周,别的地方的其他男人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但他有时会想到她。她有没有想过贾德森·克拉克,以及他对她的生活造成的破坏?在她平静的脸庞背后,或是在绝非妮娜能比拟的那小心翼翼的典雅语调之下,隐藏着怎样深切的怨恨和悲伤?

他时不时地能遇见她的兄弟。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格雷戈里,但他挺怀疑他的,他有可能在欺负贝弗利。他俩不常在一起,当他看到他们难得地待在一起时,多多少少地,气氛总是很紧张。虽然莱斯利并不敏感,但他还是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一些隐含的差异。有一天,一件小事差点把这一直被隐瞒的争议推上风口浪尖。他对格雷戈里说:

“对了,昨天下午我在哈弗利见过你。”

“那肯定是别人。哈弗利?哈弗利在哪啊?”

莱斯利·沃德相当恼火。肯定没有错,就是他。但他并没有发火,他总是有这种可爱的男性自尊心,就算在敌人面前,这种自尊心也会起作用。

“那就有意思了,”他说,“那是个看起来像你的家伙。可能更重一些。”

这很有趣。他察觉到这句话激起了不应被激起的风浪,也看到了贝弗利·卡莱尔瞪着她的兄弟时,那近乎凶狠的怒火。只有一瞬,但是他抓住了。一边是满不在乎却还是有点担忧的那个男人,另一边是眼神躲闪但又含着一丝傲慢的女人,两人的图景呈现在眼前,又转瞬即逝。

当晚他想回家,本打算回家的,我猜,大概,因为他对于他正在驶向什么样的漩涡并不是一无所知。可他回到办公室时候,妮娜正在线上等着他。她从家里打电话来,说是要参加什么乡下小店的派对。

“有鸡肉和华夫饼,莱斯”她说,“欢乐的海洋。我听说还有鸡尾酒。”

“我很累。”他回答道,生着闷气,“再说了,你为什么不叫其他小伙子来一起喝几杯?每次都显得我最无能。”

“好吧,既然你是这么想的!”妮娜说。她挂断了电话。

他没回家。他又走进了剧院,站在最后一排,罪孽感逐渐消失,毕竟据他所知,妮娜并不孤单,而是在欢乐的海洋里。不管怎么说,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算过日子。《山谷》剧组还有四天就要启程去别处了。

他其实在这场戏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一个不仅让人想起迪克·利文斯通的角色,但他自己不知道。那晚他回家,发现妮娜坐在床上,十分生气。他也是一声不吭,心里也十分不开心。但那一晚,睡着之前,他心里做了个决定。他不想让事情太难看,可是他们似乎被拉向那个方向。他再也见不到贝弗利·卡莱尔了。

第二天,他遵循了自己的决心。他照常买了花,但这次送给了妮娜,亲自送。他带着那些兰花回家,真心实意本着自己的爱心送出去。

可妮娜不在家。管家说,她在惠勒家吃晚饭,可他感觉到了,这男管家用一种很克制的同情眼神,暗示了一下。

“她说没说让我去找他们一起吃?”他问。

“她说让您在这里吃,先生。”

就算那是妮娜,听起来也还是奇怪。他披上大衣,出门回到车上;犹豫了一两秒,回去把那束兰花带上。

迪克·利文斯通的汽车停在惠勒家前面的小仓库里,一进惠勒家的客厅,他发现沃尔特·惠勒在那里慢慢踱步。惠勒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扭头看向了别处。

“谁生病了?”莱斯利问,他的恐惧感越来越强。

“妮娜,癔病,在楼上。”惠勒先生说完,又开始踱步。

“妮娜!癔病?”

“是,没错,”惠勒先生回答他,突然变得很粗鲁,“你把她毁了,难道不是吗?”

莱斯利把那束兰花放在桌上,脱下手套。脑子里飞速想着事情的每一种可能性。

“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好吗?”

“哦,当然。你别担心。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不是我偏袒她。上帝知道一切,而我知道她的一切。她想打理好一个家,就像——就像”——他看了房子一圈——“就像那个挑火棍子一样。但你能指责她的也就这么多了。而你——”

“我?”

惠勒先生很生气,但也很焦急。他压低声音说。

“她今天收到了一张票据,两三束鲜花,收货人是某个女演员。”这时莱斯利一句话也没说,“别慌,我也不是怪你。你不可能是那种人。可是,”他继续说,有点激动,“见鬼,你好歹也是个男人,把票据寄到自己办公室这种操作还用人教你吗?”

“你应该明白,那只是花,仅此而已。我保证,真没别的事。”

“我当然知道没别的事。可是她说她再也不回去了。”

莱斯利只觉得烦躁、恐惧。不是因为她的威胁;她当然迟早会回去。他是怕以后的日子她会永远拿这事说他。就算是这样的小事,她也会升起强烈的吝啬。他也知道她永远不会明白,永远看不到她在他缓慢的堕落中起到的是什么样推波助澜的作用,也永远不会明白那些个下午,喝着茶聊着天,是多么清清白白的事。

楼上没有声音。惠勒先生带上帽子出了门,牵着狗。吉姆吹着口哨进了屋,把头伸进来看了一眼,说到:“嘿,莱斯。”然后就走了。他坐在昏黄的暮光里,骂自己是个傻瓜。他到底要走向何方呢?一个男人不可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可他又很生气;他十分确定他的清白是个事实,也决定把那些不那么清白的冲动抛在脑后,不去起心动念。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隐约听到有人下楼,随后迪克·利文斯通先生就出现了。他走过走廊时,莱斯叫住了他,于是迪克就走进屋。他还没坐下,先点燃了一支烟,而在火柴的火苗的照射下,莱斯看到了一副疲惫的面孔,一些新的、不祥的征兆。但他自己的焦虑让他顾不得这些新东西。

“她都跟你说了,对吧?”

“当然,我太蠢了。但那只是几束花,下午的时候打几个电话,拜访了几次,有什么呢?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利文斯通,而且她很孤单。自从克拉克事件之后,那些女人就没少算计她。模仿她的衣服,抄袭她的演技,但却从不邀请她参加任何活动。”

“现在这件事的糟糕程度不是比那个更重要的多吗?沃尔德?我在楼上就一直想这事。妮娜说的很直白。她说你有你自己的时光,也想安定下来,还说她现在还年轻,现在是她唯一的机会。再晚的话就可能有孩子了,你明白吗。她也责怪自己,但她很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你觉得她还会回家吗?”

“她说回。”

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坐下来抽烟。安妮在餐厅里摆好桌子准备晚餐,花园中新长出来的豆荚有着最能淡化一切悲剧的香气,那香气弥漫进了走廊。迪克突然坐直了,扔掉了香烟。

“我想和你聊一聊别的,”他说,“不过现在聊不合适。我先回家了。”他起身,“她不会有事的。不过我觉得还是要小心适当地处理这件事而且——跟她解释的时候要尽量全一点。”

“是什么事?我还是让自己的脑子忙一点儿比较好。刚才我都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私人的事。”

沃尔德快速地抬起头瞧了他一眼。

“什么事?”

“你有没有仿佛听到了什么故事,最近传得很火的那个?故事里边还有我?”

“啊,我听过。”莱斯利承认了,“我没太放在心上。没人会当真吧。”

“我不是说那个,”迪克还接着问,“闲散八卦我不会放在心上。看都不会看一眼。可这次指向的东西不一样。”

“我只能说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迪克不耐烦了,紧张兮兮地摆了摆手。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他又说,“你那跟你说过吧。有没有可能——就是,伊丽莎白是不是也知道了。”

“我希望她能知道。”

迪克唐突地转身离开,几秒后莱斯利听到大门重重地撞上了。伊丽莎白当时站在台阶前,也听见了。她转身走开,平时很有精神的小身板儿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世界也变得迷茫了,不再是那个充满保护的安全世界,快乐和善良的世界。先是妮娜,她嘴唇苍白,气得发抖地回来,让伊丽莎白不得不认识到背叛之类的事情,男人做了却又要掩藏好的恶心事情是真的存在的,等到遮掩不住的时候就会带来可怕的伤害。

而那个下午她也不再骗自己了,迪克确实有点不对劲。不对劲。在迪克和她之间。他和她说话时总是很正式,有一种疏远感,好像他们之间新产生的亲密被完全无视了。他在这里,但他却在她的千里之外。她想大胆尝试一下对他生气,但她终究只是独自受伤。

是啊,平静的生活显然已经彻底放弃了惠勒一家。之后,到了晚上,很晚的时候,和平暂时降临了,妮娜和莱斯利勉强重归于好了。之前好几个小时,妮娜就把自己锁在自己屋里,不见任何人,不过十点钟的时候她叫莱斯利过去,平静中带着绝望。

而伊丽莎白呢,她把冰镇的湿布放在她的妈妈的额头,让她躺在床上静静。她心中越来越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复杂而又艰难,而且爱与恨其实是两种很近的东西。

爱情,可能还有习惯,在妮娜这件事中暂时胜利了。终于,在十一点的时候,楼上传来了莱斯利下楼的脚步声。之后他又跑到厨房去了,轻松地吹着口哨,翻了翻壁橱。佣人们都走了,可空气中却都是烤面包的香气。过了一会儿,在楼上走廊焦虑地等待着的惠勒夫人看到她的女婿爬上来,手里自豪地端着托盘,里面是黑得发亮的吐司,还有一壶白开水味儿的茶。

“只要你需要厨师又找不着人,你就可以找我。”他笑着,缓合着气氛。

惠勒夫人心里的怒火本来都快要喷发了,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像是败下阵来,退回了她的卧室。

直到深夜,尼娜才原谅了他。她安顿下来睡觉时,莱斯利下楼去抽雪茄。这时他发现伊丽莎白一个人坐在那儿,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她低头看书,眼神忧郁,忧郁中又带着一个疑问。

“坐在这儿考虑问题,还是纯粹只是坐着?”他问。

“我刚刚在想事情。”

“空中城堡,噢?那,在把男人放进去的时候可要仔细点!”他说完这话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像傻瓜,因为尼娜的家人可能早已觉得尼娜的选择不靠谱了。

“我是想说,”他急忙找补上一句,“别傻了,赶紧把瓦利·塞尔拿下。找个男人,趁你还年轻。”

“如果事情有那么顺利,我当然愿意。”

“胡说八道,伊丽莎白。”他倚着椅子扶手,看着她说, “听我说,你听过那个故事吧?那个罗茜特姑娘还有其他几个人到处传的那个八卦。迪克·利文斯通的八卦?你不会一点都不担心吧?”

“我不相信那些东西,再说了,是真的又如何。”

“你真行,”他友好地说,起身要走,“快回屋睡觉吧,年轻人。都半夜了。”

她起身像是要走,但又停了下来。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莱斯利。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听到什么。”

“他早就听过了,老兄。”

他猜她听到后会紧张,但她没有。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跟你直说了吧,莱斯。”她说,“我一直都很担心。我爱他爱得疯狂。突然就爱上了,我也没办法。我还以为他像我爱他那样爱着我。”她停下来抬头看了看他,这眼神他懂,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她接着说,“可是今天,他来给妮娜看病时,他避着我。他——我当时在楼上走廊等着,他应付了我两句就下楼走了。”

“可怜的恶棍。”莱斯利说,“你得明白,就算事态不严重,他现在也是非常不好受的。但如果你这么想,可能就能睡着了。如果你问我,我觉得他不想让你掺合进来,不是因为他不在乎你,而是因为他太在乎你。”

在反思了自己的错误后,莱斯利终于去睡了,他搂着早就睡着的妮娜。而伊丽莎白则站在她的房间外面的小阳台上,仍未合眼。白天她可以在阳台看到利文斯通家。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二层窗户还映着灯光。她红着脸朝着灯光送去一个飞吻。

“晚安,亲爱的。”她小声说。

拾伍

在戴维突然病倒之后的第二天,路易斯·巴塞特就启程去诺拉达了。但整整十天以后他才刚走到芝加哥,躺在酒店的房间里,修养他扭伤的膝盖。妮娜回到了那座位于山脊路的房子,学完了婚姻生活的第一课,明白了长期持有一个男人需要付出比三两下勾引更多的心力。直到这时巴塞特的腿才康复。随后他便继续他的旅程。

刚出发就因为意外耽误了这么久,我们的记者又气又恼火。一切都还遥遥无期。《论谈报》上登了一张照片,说克拉克就是在这张照片中的小木屋里度过的凶杀案后的那个冬天,有死去的唐纳森女士做证。时不时也有报纸报道有人见到了他,目击地点从西北的西雅图到东南的新奥尔良,遍地开花。可等到周日,动静越来越小。他猜大概也就这样了,那些报社的豺狼没嗅到踪迹,跟丢了,所以就被总部叫回去了。

在前往西部之前,他先确认了一下。走访了几家大报纸的办公室,又去拜访了老朋友。根据他们的消息,克拉克这件事确实已经没热度了。好在他们看了很多他的照片,可能有人会找出他的,再等等吧。不过,十年了,踪迹难寻啊。五年前那里发现了油田,那里的老居民,绝大多数,都卖了地,成了暴发户,移居到别处去了。现在那个小镇跟其它的石油小镇没有任何区别。

巴塞特还挺满意的。他搭乘夜间班次的火车离开了芝加哥。之后的一天,火车穿越了内布拉斯加。那是一片富饶、丰足又有趣的土地。第二天下午他下了火车,登上了支线列车,朝着山里进发,目标诺拉达。刚一上车,他就成了个彬彬有礼,对谁都感兴趣,抽着雪茄四处打听的人。

“咱这有铁路时间长不?”他问乘务员。

“四年了。”

“那以前诺拉达肯定挺闭塞的吧。”

“那时最近的长途客车也得有三十英里远,或者是福特车。”

“前几天我读到了,”巴塞特说,“贾德森·克拉克那件事。有雪茄吗?坐下来聊两句?”

“你是记者吧?”


姊妹节是哪个民族的节日-

[译]崩溃的边缘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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