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8日发(作者：史浩)
我任此东善村城隍已近五十年了。生前是一位私塾先生，虽功名不得志，却也仪表堂堂，颇有文人雅士之风。谁料做了鬼神后，便从此不敢照镜子。当时阎君跟我说，没得办法，即便是造福一方的好鬼，如果不带着点凶相，有些事情便不好把握。
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难把握，我是在赴任之后很久才终于理解。人总是会因为恐惧而信任鬼神，而又会因为贪婪而质疑鬼神。而我们鬼神需要把握的，不是去扭转人性，而是在适当的时候，去利用人性。
当了鬼神，有些神通并不是好事。人性的恐惧和贪婪交错影响，会让凡人总是对我们有一些过分的要求。在这几十年里，庙前声泪俱下的，呼天抢地的，光是数数就足够让我麻木了。所以对付这些家伙，还是得有一副凶相，才能掌握主动权。在这民智未开的时代，想要人家理解，就先要让人家敬畏。
其实严格来说，东善村的人平日里也并无多少了不起的大事来求，无非是柴米油盐和蜗角蝇头。可能也是知道再大的事情，求神不如求自己。尤其是近些年来，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很多问题都能自然而然解决，于是我的工作也变得轻松很多。
但是我亦从未想过，或许是潜意识里未敢想过，这个趋势的最终结果，是我将完全失去存在的价值。记得那天是阎君找我谈的话，约了个月明星稀的好日子，在一个乌鹊南飞的好地方。
阎君倒是挺开门见山：“在这破庙里呆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重新投胎做个人呢？”
我当时愣了一下。犹记得当初在人寿意外终结，下了地狱后，下面的人说我生前忠良，推举我做东善村的城隍。一开始不太乐意接受这份差事，总觉得做了鬼神，五感六识尽废，与其说是有千百年的不灭神魂，倒不如说是千百年的无聊和空虚。判官知我是儒生，便用护国安民的大义来动之以情；后又是阎君亲自出面，用积功德保后世的优待来晓之以理。如此谈过几遍，我便应了下来。
在地藏菩萨那里经历了一年多的心态和技能锻炼后，便在上届城隍任期结束之际，办理交接和入职手续。委任状是由天上的老君亲自签发的，末尾写着“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的偈语。
于是我就开始住在这个破庙里，听着各种人的悲愿，进行筛查和整理，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安排点冥冥中的造化，靠着别人的喜怒哀乐来聊以自慰，也逐渐习惯了把自己的存在感寄托在别人的香火上。
黑白无常、日夜游神常常来我庙内歇脚，刚开始我还常常和他们分享人间界的奇闻怪谈，时间一长，发现他们虽表面连声附和，其实却藏不住那份漠不关心。
“没什么，太阳底下没新鲜事。杀人放火七尸八命这种，两百年来我见过二十九万八千多次了。”
得到这样的答复，我便也默然了。而后等再有朋友造访，也只随口聊聊诸如近来的工作指标完成情况等话题，保持着身为鬼神的淡定。
以超越凡人的视角来俯视这个世界时，我的世界观也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崩毁和重塑。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我就也忘记了自己能哭能笑。每天每时每刻，只坐在这个庙里，听着无尽的祈愿，做着有限的慈悲。
尤其是如今，人间界有求于鬼神的问题越来越少了，何况是我这种能力有限的小鬼。所以当阎君问我，是不是想再世为人的时候，我似乎已经明白：这里不需要我了。
说实话我是有些不解的，不懂为何在我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存在完全托付之后，会猝不及防地收到这样的消息。让我投胎回阳间，再以这麻木的灵魂去体会人世悲欢吗？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孟婆汤和轮回道只能洗掉记忆，却没法抹除这多年做鬼神所养成的骨子里的麻木。那些年，多少卸任的同僚，选择再世为人后，竟在下辈子变成了草菅人命的刽子手，或者是离经叛道的狂人。
记得在阳间做教书先生的时候，我总是跟学生们说，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的头上都是一座坟。我们不能奢求世界记住我们的悲欢，我们只能要求自己不要忘记。
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能感受和被感受。
如今我还能感受什么呢？村里的鸡毛鸭血还是村外的家国天下？既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那又有什么能再触动我的？
如今我还值得被感受吗？人世间和鬼神界都已经不需要我了——或许以前也从未真正需要过。即使投胎再世，难道又有谁希望他的世界里有我这样一个不通悲欢的人？
我还能去哪里？
我要就此兵解，神魂俱灭吗？
我要封印灵智，再世为人吗？
既然上天给我四肢五感，为何又要收回去？
既然上天开我灵窍神识，为何又把我赶回人间？
既然让我成为我，为何又要否定我？
我不知道。判官没有给我答案，阎君和菩萨也没有。
我坐在我的破庙里，呆呆地盯着那份已经发黄的委任状，看着老君亲笔写的那八个字：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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