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8日发(作者:段文杰)
姬海棠果,也就是我的故事,我自己却无从说起。
究其原因,对天狗少女的我而言,能否坦诚地将自身冠名为天狗都是模糊不清。
假设姬海棠果每分每秒都在死去,下一秒的姬海棠果只是在继承上一秒的姬海棠果的肉身与记忆,那,下一秒的姬海棠果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身份吗?
为什么我此刻会是天狗呢?生为天狗就必须永远是天狗吗?
如果是文——无论何时都能自报家门的射命丸文听到了这番自问,无疑会尽情嘲弄我一整天,之后还要将全过程添油加醋地写进,被她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文文新闻》当中。绝对不会给头版。二版三版亦是妄想。八成是河童广告的下方,魔理沙勇武传的上方。
射命丸文讨厌姬海棠果。
但是,反之不成立,大错特错。姬海棠果并不讨厌射命丸文。
倒不是说我对文怀有恋心,我只是······单纯地羡慕她罢了。
羡慕她为了虚无缥缈,为了无有开始、更无有终结之事就能赌上妖怪漫长的一生。羡慕她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
或许那正是射命丸文讨厌姬海棠果的理由。
1
曾经听不少妖怪谈起,射命丸家在很早的时期就深受各方势力青睐,文的母亲甚至接连侍奉过承继建御雷神血脉的人类以及鬼族的星熊大人,文亦是出生于那时。似乎还有些无法明说的原因让她得到的恩宠远超其余幼年天狗。
而姬海棠家与其说是式微,倒不如说是从未崛起,在鸦天狗中始终处于低等席位。
人类击败鬼族,变得越发强大的后来,深入人类城市获取情报——也可谓是监视的脏活累活,便落到了姬海棠家的肩上。我则是在那个动乱的平安末期破壳。
初次见到文是在一次晚宴上,人类在他们的皇宫里举办的晚宴。贵族和大臣们或痴醉于酒盏或垂首倾听首席的平大相国(*平清盛,平安末期的权臣,击败源氏后独揽朝政)高谈阔论,而舞女“白拍子”就在他们兴致正盛之时登台歌舞。
其中领头的那位,人称“矶禅师”的女子实际上是我的母亲,鸦天狗姬海棠衣素(いそ,音同“矶”)。
献媚于人类吗?甚至逼迫自己的女儿也学习这种······
虽然只是与其余年纪尚小的人类女孩们一同低身跪于大殿的偏隅,可是再过不久,舞技最好的我也会站在台前吧?这,何等耻辱······
一切都是为了妖怪,准确些,一切为了天狗?可是,掌控了人类又如何?会有改变吗?不会。
就在这平安京内,天狗以外,妖怪狸同样稳稳地插上了一脚,操纵付丧神为祸一方搞得人心惶惶。可即使拿刀架在现场这帮贵人的脖子上,他们也不会去退治那群害虫啊。
作为阶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天狗,天生会察言观色的我能看清······不,其实就算不是天狗也应该能看清······这大殿里所有的人类,脸庞上浮现的内容尽皆肮脏到不堪卒读——包括我身边的预备舞女们,也无一不是偷瞄着一众大人物的同时强压着几乎要飘出体内的向往。
觉得索然无趣乃至有点想吐的只有我不成?
等等,我好像看漏了······对面,几乎与我们对应的那个位置,也有人浑身不自在地跪着呢······
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与穿麻布的我们不同,不用细瞧就能发现他被华丽包装到就差真的发光了。可是满脸不安。平家的清盛再怎么权势冲天也不可能戏弄皇子吧?
不过,无论是何种情况,他肯定——没有自由。
和我一样。
男孩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于是抬头,将我的身影与脸庞映在了漆黑的眼眸里——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在他看清楚任何东西之前,殿内刮起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强风。
可以比拟灾害的气流暴虐里冲入殿内,直到将左右两排的人全部吹翻在地才罢休(母亲也装样子地伏倒在一边)。
“喝!正客来得可慢!”平清盛依旧端坐在主位上,单手握着佩刀,那难道是从皇族手里夺来的某件神器吗?
“哪里哪里,主上所托虽不敢辞,但是天魔大人(*大天狗)倒也不会细问我对尔等人类态度是倨是恭。”
“传闻天狗因倚天而自视与天同高——吾为大清盛,乃天下之主,难道不值得天狗一拜么?”
“倒也不无霸气,不愧是敢和妖怪谈条件的人类。虽说还未真的将这天下囊入怀中······哼,就对你略施一礼——”
身披绣以枫纹的绀色袈裟的束发女子站直,看不出带有太多尊重地摇了摇手中的团扇,简直就像是在拂去鼻下的······人类的臭味?
将头顶标志性的六角帽捏起两寸左右,“吾乃鞍马山天魔大人御下鸦天狗,射命丸文是也。”然后又放回去了。
“哈哈哈哈!‘天狗多豪杰’此言非虚啊!今日亲眼所见,不似妖怪,不似妖怪!”事实上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天狗跳舞的男人没有介意地抚案大笑,接着面色骤变地转向边侧颤巍巍地才爬起的侍从,“无用!还不快给客人上酒!”
当我看到一大坛香气四溢的好酒被两位侍者抬到这位射命丸文的面前时,忍不住“咕嘟”地咽了一口唾沫,毕竟嗜酒也是我们天狗的天性······然后,立即,已经退到宾客们后方的母亲狠狠地刺了我一眼。
“好喝——这浓郁扑鼻的权势与野心······当真是只有你们人类才能酿造出来呢,比起鬼族大人的烈酒也不遑多让呀!”射命丸文抓起坛子只是一仰头就将其中酒液喝干,随后擦擦嘴说出了一句不能算是恭维的话语。以及,补充一下,直到八百年后,目睹了她被伊吹大人灌得半死不活的模样,我才知道其实她根本喝不惯、也承受不住鬼族的饮品。
“酒已尽。呵呵,‘天狗奉酒’,传出去能为你更添一层威名才是。无需再多客套了。”射命丸文掌心向上地朝持剑的人伸出右手,“交易。平家的清盛啊,我族所求之物何在?”
“哼,稍欠风情······不过,吾亦满足——汝等之所求已在殿中。然而,射命丸,此非交换,此为服从!此物为汝等天狗拜服于吾之佐证!出言则无悔,在这众人面前,朗声说出天魔对吾的请求!”
“切!”那一瞬间射命丸文的眉间出现了一抹狠色,但是随即消散无踪,像是为了延缓即将说出来的东西一般地顿了顿声,“好吧,如你所愿······”
她将一段通红······奇怪,根本没有火炎在灼烧却依旧通红的······铁链从袖间取出,手指触碰到的时候她甚至发出了细微,但颇为痛楚的呜咽声。
“此是天魔大人屈尊前往地底所求的至宝,于此物当前立誓双方,若敢违背誓言必承雷火之罚······我族从今往后,决不涉足平氏领地!这平安京内,平氏目力所及之处,再无天狗,只要······只要,将源家幼子交与我族即可!!”
2
源家幼子。已被诛杀的河内源氏首领义朝的第九子。
生母常盘以委身清盛为代价换取了他的生命。
作为源氏子孙,却连正式的名字都未获得。
就是这样的,被他们故意打扮得像礼包一样的小孩,将我们天狗两百多年的苦心经营都换走了?
“我不能接受!”
深夜,舞女们暂住的别院,分给母亲的那间屋子里,我跳着脚,愤怒不已,虽说自己也不清楚愤怒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这些,阿果,不是你能操心的······”
“可,天狗要撤离平安京啊!鬼族败走以后,我们好不容易占据的平安京!这里是······”是我的故乡。对的,我是没有去过天狗故里妖怪之山(听说一般是通过鞍马山的结界进入)的天狗,只有京都才是······
“如果,如果是上面······天魔大人的意思,我们,照办就,就好······”
“母亲大人!”
“······”
“我,真的,不想离开,不想去妖怪之山!”仿佛人类的女儿在对母亲耍赖撒娇,我紧抱母亲的腰间,“我从没有和那些妖怪打过交道,肯定不习惯,肯定不能适应······比起在那里还不如······对,对啊!阿果我,就只有留在平安京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所以!继续作为舞者也可以!我们一同留在······”
“哦吼?我听到了什么?”忽然间,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但也没容我多想,射命丸文双手用力地将纸门拉开,“天魔大人的命令是——天狗撤出平安京。怎么?有不想当天狗的家伙?”
她在偷听?
她会······告发我们吗?!
不······不要······
“不是的!”母亲一把将我揽在身后,“小孩的胡言,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哦?抱歉抱歉。”射命丸盘坐在草席上,摘下帽子,“刚才风声太大了听不清,啊呀······阿文大失败,这时候就真的很羡慕白狼天狗啊,毛茸茸的耳朵可棒了~”
“······”
“放心,那群走狗,犬走家的讨厌鬼们,没有随我一同来此哟。不过回去之后大概用一顿午膳的时间里能碰到七回吧?”
她是在······告诫我们归乡以后言多必失么?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名字是?”
“果(はたて),姬海棠果······”我依偎着母亲,露出小半张脸孔。
“真是不相称的名字。”说的也太直白了吧!“而且呢,はたて,‘はた’······让我联想到了最近听闻的怪谈,嘛,无所谓——就当是闲聊,接着我进屋时说的那句往下——假如,我是在说假如,不做天狗才得以留在这平安京内,你,愿意的?”
摇头。
“可是你也不愿回妖怪之山吧?”
点头。
“嘁,非是深思,只是纯粹地放弃思考吗?”
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啊,大概就是那种,认定了当前处境还不错就能得过且过下去的类型,你对未知的事物,比如与妖怪们打交道感到苦手,但是也肯定没有对人类感到亲和才是吧?只要下次睁眼的时候自己还是自己,别的都无关紧要,‘保持现状’便好?”
“······”
“可是!世事才不会像你以为的那般温柔呢!对你这样的小鬼——逼迫你做出选择就好了,哈,哈哈,毕竟你们也没有反抗强者的勇气!”
“······”
“说到这个份上都不会出声反驳么······哼。”射命丸终于挪开了咄咄逼人的视线,转而望向母亲,“衣素小姐,有些事宜,关于这边的善后工作还有你们的回归途径,现在就跟你交代,不过——让你的孩子出去吧。我暂且还,不想把这种孩子当做是自己的同族。”
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
射命丸那家伙,貌似只有两百岁多一点却摆出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不过是天魔大人的使者而已!
可恶,可恶!
天狗吗······
我又不是自己选择要成为天狗的,只是恰好生为天狗······
然而。
却也不想自降身份与人类同一层级。
哎。都是些不如意的事,不要继续想下去了,在院落周围转悠几圈等待射命丸离去就······
“啪嗒”一声。这是,门扉被打开的声音?
不都已经是宵禁时间了吗?为何院门还能······
我扭头看到——紧闭的大门旁,居然出现了另一扇,根本不应该存在的门!一位身着唐朝服饰、戴有官帽的散发女人正牵着······白天看到过的,那个源家男孩子的手,不紧不慢地踏入这座院子。
“这里······禁止!禁止入内的!”
“嗯?”那人扬起下巴,不掩饰地打量我,但随后立刻看向了我背面的屋子,“天狗来能,吾来不能?哪得这般规矩。女娃娃,汝为谁家天狗?”
“诶?”她······知道我是天狗?怎么办,怎么办?看上去就过于不吉利了,这人!要回答她吗,还是不回答她吗······
“不答亦无妨。呵呵。”她把源家男孩搂在身旁,另一只手食指对着我,“无有犬耳,年岁尚青,定是天生之鸦天狗,鸦天狗堪称无用者为姬海棠氏,处世随波逐流,处事谋而无断。呵呵呵呵。”
“······”我,为什么要被不是天狗的外人······说成这样,不,她的言辞,已经将母亲也囊括进去了啊。“说这种······对谁都能说的范用语······”
“非是胡诌,此为当年吾访御魂姬宅邸之时,汝之同族所述~”
*参见本系列其它故事,简单解释就是,射命丸文的母亲射命丸彩(あや)在飞鸟时代侍奉过物部布都。
“别说得你全都明白了一样好么!”我们家,母亲她,有多辛苦······“你根本就对我们一无所知 !”
“呵,呵呵。非全知,然知吾所知——‘知之为知之’。”
“······”这人,行了,我不该再和她聊下去!
不过,至少······
“这里不是让你随处晃荡的地方,请你······离开吧。”
“非是随意来此,哈,实是刻意来此呢。”她低头对男孩笑了······虽然还是一副很讨人嫌弃的笑,“太子之远亲哟(*源氏是皇族一支降格),既得谒见令堂,尽可安心前往妖境否?勿要返还居所,迟则生变呐,且与室内鸦天狗同去。”
“嗯······嗯!”源家的男孩似乎很感激地点点头,随后,坚定地跑向了母亲和射命丸所在的屋子。
与他擦肩之时(他好像在一瞬间多看了我一眼),我感到,他身上的气息······和白日里所见的,已经不能算是同一人了。
简直可以说是不似人类的生意盎然。
真好啊。
真好啊······
“唔,闲心闲事皆了。然······此为善有善报不成?汝能见吾,非然,吾能遇汝······”女人径直地朝我走······怎么回事?她,消失······“幸甚呢。”又······出现在了我的背后?!
又黏又冷的是我脸上滑落的汗珠,我不敢再动,身后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货真价实的深渊,“你······到底······是什么?”
“此问可称善。”传来一声嗤笑,“星象所兆,百年后世人始传颂吾之神名,今宵汝权且唤吾为——障碍之神,地母之神,星宿之神,后户之神······能乐之神,秦氏(はた)之河胜。”
“秦家的······河胜?”我记得,秦河胜不是······六百多年前,圣德太子的宠臣吗?
“呐,吾有一言······汝,虽是天狗也为舞者,极上之能乐,吾欲教,汝学之可愿?”
3
“下方可是——姬海棠之女?”
“是。吾名姬海棠果,今日得归,问安于天魔大人!”
我恭敬地跪伏在天魔大人座下······唔呼······不行,要忍住,万一笑出声来就不好办了。
可不是对天魔大人不敬哦!让我几乎忍俊不禁的是此刻别扭地杵在一边的射命丸,因为就在前一刻——
“为······为何?!啊,啊呀呀呀,不是······在下绝不是在质疑天魔大人您的决策,可是,可是!由在下为源家的幼子授课······是不是······不妥······”
从周围天狗们细细碎碎的窃语中,我大致了解到——射命丸在幼年时曾被御阿礼的转世授课数月,由她为人类教学倒也是合情合理。虽然······我回忆起那一日在皇宫里,“我族所求之物”,说出这种话的她都没有把源家的孩子当做活人······那么现在她心里一定难受的要死呢!
另外就是,与射命丸一同被委以任务的还有另一名天狗。由白狼天狗“犬走椛”负责向男孩传以剑术。
我当然不必掺和这档子事,因为,我现在也是实打实的起步阶段呀。
“呃······呃······”在教学用的楼层门口,迎接我入内的射命丸已是焦头烂额,“怎么你也······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反正我就是劳碌命啊!进来······把木屐脱了先!”
被她领进,穿过前廊——
“这里就是了。呃,你,去左边的屋子里寻个位置坐下,我过一会再过来——天狗文你有学过的?学过一点?一点,具体是······行行行,我懂了,我会给你带几本初心者辅导的!”
近乎愉快地欣赏着射命丸深色的眼袋,我转向左边,然后,“怎么?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类?”
虽不到半数,但是也混有十之二三的人类孩子,他们正各自在桌前苦读。
“人类?”射命丸“啧”了一声,“才不是。他们是天狗哦。”
“嗯?”
“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知道,告诉我不就好了嘛。”
“哼,罢了罢了······‘天狗隐’,也是我们天狗的特性之一——将人类小孩拐至山中抚养。”
“这个,我听过的啊,不是说等他们成年了就会送回去吗?”
“虽说······确实会送回去,却也并非全都送回去——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可是吃人的妖怪,没便宜占为什么要白白抚养人类的孩子,又不是山姥那种呆瓜!”
“难道······是为了引诱他们成为妖怪?!”
天赋有限,这些人类孩子即使再努力也不会成为鸦天狗的,应该是比白狼天狗的等级更低的一类存在?杂役?
“对喔。然后,在这种事情上,将无意化身天狗的孩子们放回去,至少可以让人类形成一种认知——即使孩子被拐走了也不会受到伤害,也就不会对他们保护得那么严密。”
“反过来更加方便我们诱拐是嘛?”
“很上道啊你,”射命丸这回看我的眼神竟多了一丝赞赏,“和几天前的你······气势完全不同了嘛!”
“说得好听!我会让你为轻视我们姬海棠家而付出代价的!”
“那我就满怀期待地等着了。小果。”
“······”
不妙不妙不妙!突如其来地被叫了一次名字,心跳有些乱!
我当即激发出了鸦天狗的极速,窜至几尺外的一张木桌旁。
“啊哈哈。”射命丸咧着嘴,就在她将要转身去往右侧房屋之前,“对了,小果,能否告诉我——就当是满足我的好奇心,嗯,别看我这样其实是个记者哦——你的抵触心,是何时消失的?”
“······”
“这,莫非是秘密?”
“对,对唷!少女的秘密!!”
并不是秘密。而是撕裂脸颊也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如果有人因为一个问题而烦恼,或许得到答案才能让他释怀。然而,消除问题本身······就已能让我释怀。
那一晚。
“呵,闻汝言毕——无从抉择去留,此为汝之所困,是耶否耶?”
“是这样没错,所以······”我背对着自称“秦河胜”的非正统神明,“我······下不了决心,无论是成为真正的、独当一面的天狗,或者舍弃这层身份,在京都生活,学习你说的那什么‘暗黑能乐’——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大概······直到无路可走的绝境之前,都不会有任何行动吧?”
我清楚的,自己即使被射命丸文强行带回妖怪之山,也会终日思念着京都的生活,反之亦然,独留平安京的我也会因为铭记着曾为天狗而与周围格格不入。
已然被决定了的······一事无成。
“不若,”神明却只是从我身后伸手掐着我的颔下,“二者择二,遂两事如意,嗯?”
“把我当傻子嘛?!”我抬手横挥,当然,一击落空了,“一项都做不好,谈何两事如愿!”
“为何不可?”秦河胜依旧出现在了我的背后,我感到她的手并作刀状在我的背部从上至下一划而过。
“疼!”“疼!”
“你到底是异想天开还是脑子不好啊!”“你到底是异想天开还是脑子不好啊!”
“······”“······”
“诶······诶?!”“诶······诶?!”
“这是?”“这是?”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我与我,姬海棠果与姬海棠果,面面相觑。
“解释一下!”“解释一下!”我们同时望向了那个神明。
“此即为二者择二,亦可谓是二者择二(文字游戏而已),哈,哈哈。”不知这人从什么地方搬出了一把椅子,然后姿势嚣张地往上一坐,歪头,单手手背撑着侧脸。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凭吾之神力,造妖乃举手之劳。在右者为——汝、在左者之分身。然,虽是分身,却较之本体无差,体之形,心之性,皆为一式双份。”
“那么,你是想······”“那么,你是想······”
“同汝等所思一致,啊,吾亦不胜烦,代汝等择之,在右者弃天狗名留于平安京!”
“呃?”另一个我睁大眼睛,“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我呢?”我也跟着问,不过这也不是表示我就一定想选择留在平安京。
“随机尔。”秦河胜拍了拍自己的帽子,“非是公允有失——待到年月满足,吾定将合汝二者为一,届时二者之所知、所遇、所思无一不全。”
“这就意味着,”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我们······”对面也在看着我。
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所以,我,压力全无地与母亲一块来到了妖怪之山。
另外就是,为了防止作为舞者的“姬海棠果”的名声有朝一日传进天狗和平氏的耳中导致誓约这么快就被打破,那个神明同样是自作主张地——“吾且为留平安京者取一新名,如何?”
“静(しずか)”,这便是她为另一个我取的名字,连“姬海棠”都不要了······
不过,也好,斩断过去的她,应该能一心不乱地走到更远的地方吧?
正如融入过去的我也会尽我所能地成为优秀的,甚至,比射命丸更优秀的天狗!
怀抱着这种想法,我翻开了射命丸给我带来的书本。
4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出自《孙子兵法》)’是什么意思呢?很简单,就是说:夹起尾巴逃跑的时候要快得象风一样,看到树林就往里面躲。万一敌人要是放火烧树林呢,那你就‘不动如山’死翘算了。大家明白了吧?好,下句。”
*此句抄于《紫川》
一天,我从天狗的学宫走廊上路过的时候,听到射命丸正在右侧的屋内胡说八道。
给人类孩子上课就是这般不用心呢。
人类孩子。
右边房内坐着的都是人类孩子,不想成为天狗的人,教予他们妖术也是浪费。
我记得,源家的男孩平常也是坐在他们之间。不过现在他倒是不在其中,因为——
再往后,走到室外,临崖的露天院子里,犬走椛正在问心无愧地手持竹刀殴打着她唯一的弟子。
“还能坚持多久?”嘴在问话的同时手也一刻不停。
“直到······太阳下山,不,月亮出来都!没问题!!”
“哪怕现在才是晌午?”
“呃啊!手!这······不用你管啦!我们源氏子弟,除非被斩了头颅,不然绝不会倒在敌人的攻势······啊咧?你是那天的?你怎么来······噗啊!!”
被白狼天狗以竹刀的端头顶着心口挑击,整个人飞起几丈高,然后摔在没有保护措施的岩地上。
“对战中,失神即为失命,牢牢记住唷。”
“ZUN(指吃瘪的拟音效果)······”
“哎哎,你——我们绝对是那天白天、还有晚上,见过的吧?”
“······”
背后跟着这个浑身是灰尘与泥土的男孩,各种意义上不想搭理他啊······
“我那天,和射命丸先生一起来到了这里,你呢,你呢,何时来的?”
“······”
“你不是‘白拍子’的舞者吗?还是说,你们本就全都是天狗?”
“······”
行了,只不过是人类······身为天狗的我,才不要和你有什么关联。
于是我权当这个男孩是空气,转而找了一个安静的,呃,好像不可能安静了······总之,找了一处没有第三个身影的地方,专心地阅读起——只有我们天狗才能学会的妖术。
嗯。说是只有天狗才能学,倒也不是所有天狗都会去学呢。譬如我正在看的,“念写”,就基本上没有问津者。
大概是因为这项技术完全称不上稳定吧?
发生过的事情,直接在户外也好,经由人口相传也好,只要被风“记录”了,就终有一日能被我们这样操纵风的妖怪所知。时间上浮动不定。内容上也······没有强烈的指向性意愿的话,无论什么垃圾信息都会被捕捉进耳朵里。
“本大爷喜欢你,是那种······那个以前常来店里的大姐那样的,愿意为一个男人生下孩子的那种喜欢!”——多么不知羞耻的告白,痴女吗?(*详见《伊吹醉歌》)
“那就去吧!让鵺杀了你吧!死于猿齿之深入,死于虎爪之破腹,死于狐身之魅惑,死于蛇尾之扭曲,最后尸首被疫毒所化,彻底消融于此世间吧!”——何等怨毒的诅咒,大概是当年退治大妖怪时来自不同家族的退魔师在吵嘴?(*详见《花狭间的叶与蝼》)
······
唉,听得耳朵要起茧了也没有实用信息,果然这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掌握的技能。虽说熟练掌握的结果也不过是将无用的风声流言从一万条减至一千条······
“呃哼,呃哼呃哼!喂喂喂?能听到的?能听到老子说话对吧?老子知道的唷——你现在正在听老子说话!”
嗯?!
这是?有人在风中,此时此刻,对着,我?对着我在说话?
他,呃,应该是她才对,是如何做到的?
“能听到就专心听好不好,啊?”
“······”反正也只是声音,不管是多古怪的人或妖怪,仅仅是说话,不至于能伤害到我吧?
“似乎平静下来了呢,咔哈,咔哈哈!”
这家伙,要说就快点说啊。
“那,老子就简练地说了啊——你们天狗是,可悲的东西,有违天和的东西。”
诶?
她······说了,什么?!
“你们诞生于歪曲,你们没有自由,你们背负诅咒,你们——此世间的一切,你们所趋,皆不能如愿,你们所避,尽不期而至。”
“你······你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对方自然不可能听到,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结果只是把身边的人形装饰品吓了一大跳。
“生气了吧发火了吧!哈哈哈哈!”
她,绝对在这种惹恼他人的行为里得到了快感!
“不出意外,你会奇怪,老子为什么能察觉到你的存在以及你在做的事情。哼,如果不想被老子发现,就不要再借助这种古老的妖术,不是‘借用’风的力量,柔和地,让自己的意识也化成风好了。不过,老子的本意是······你,我的子孙啊,若有可能——”
“请你,舍弃天狗的身份,自由地活下去。”
“······”
子孙?
她,难道是我们天狗一族的······祖先?
我们的祖先,天逆每大人不是······很早以前就消失无踪了吗?
“并没有。”又一个不同的声音冒了出来。
这回说话的这位倒是近在眼前——是披着黑衣的天魔大人······
“您为何会······”
“不必特意行礼······吾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愿意看你们做那么麻烦的事情。”
“是······是······”
“姬海棠,你是要问,吾为何知道你心生疑惑?”
“嗯。诚如您所言。”
“果然呢,你也在修行‘念写’的途中听到了啊······天逆每大人的声音。”
“‘果然’?所以,天魔大人,天逆每大人其实就在现世的某处,一直关注着我们吗?”
“吾倒是觉得她只有在吃撑了没事做的时候才会顺道关心一下我们。”
“······”虽然就没有期待过,但是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这时破灭了,“天逆每大人······讨厌她的孩子们,也就是我们天狗吗?”
“这······吾不知晓。”
“诶?”
“对她而言,喜欢转为讨厌,讨厌又再度化作喜欢——无始无终之事谁能说清道明?”
“这······”
“那个······”又是突然间加进来的话语!来自我无视了好一阵子的源家男孩。“就不能是——即是讨厌又是喜欢吗?”
“哦?源家的第九子——吾记得你是叫‘牛若丸’······你想到了什么吗?随便说,吾不会因为你说错话就吃了你的,呵呵。”
“呃,那啥······就是字面上说的······”这小子挠着汗水稍干的头发,“喜欢什么的······讨厌什么的······都是有原因的啊······比如,我的娘亲······她很爱我,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孩子······现在还在平安京受苦······但是,来到这之前的那天夜里,我偷偷去见她······娘亲知道了我被平氏送给你们······很伤心,我说‘没关系,我会变得比那些武士都要强大,一定会回来,将娘亲救出来’······然后娘亲就······第一次动手打了我,还叫我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没有我这个儿子······所以,我想,呃······呃······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天逆每大人······吾估计她不会对吾和这些孩子们抱有此类感情吧······”
“是这样吗······”
“不过呢,源家的第九子,听你这么一说,吾也······难得地有了些好心情。哼,着实愉快,简直像心境被反转了一般。”
“是这样吗!”
“我们天狗一族虽不比人类,但也精通说谎,不过在此事上,没有欺骗你的理由啊。以及,牛若丸,你的夙愿,我族会助你完成的——不如说,本就是为了消灭平氏,我族才会将你赎出!”
“您是指······”
“你会逐渐信服吾所言非虚——嘛,平氏绝非合适的人类统帅,‘天狗不再踏入平氏领地’,只要平氏灭绝,哪还有什么‘领地’。”
5
几年过去。
我已经完全适应了天狗故里的生活,任谁对我仔细观测,也决然看不出我与自幼生长于妖怪之山的天狗有什么区别。
期间除了长进缓慢的“念写”外,其它的技能,各类驾驭风的方式,全都达到了及格水准之上。虽然与文······呃!与射命丸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
再也没听到过天逆每大人的声音。
“今日,是小果你回来之后第一次,正式履行天狗的职责,可不能搞砸。”射命丸对我耳提面命。这也是没办法,因为今天妖怪之山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传说中的妖怪,妖怪中的妖怪,随混沌而生的妖怪,与天地同寿的妖怪,间隙妖怪八云紫——很难想象一张皮居然可以罩下这么多称呼。仅由我们两只鸦天狗和一只白狼天狗负责接引真的没关系?
“记清楚了!看到八云那家伙忽然出现的同时就全力攻击她背后的间隙,将风全都灌进去——那里才是她的本体。”
“嗯,我记住······才不是吧!”她原来是想干掉八云紫?!
“射命丸你,和那个八云,有仇?”
“就是因为她横加阻碍我才不能和······呃,这不重要!你不打算帮我吗?”
“怎么样都不会帮的吧······”
“有困难?要我搭把手咩?”真真正正,一只非常漂亮的手臂从忽现的,周边镶了花瓣与蝴蝶结的纯黑空间里伸出,钳子般捏紧射命丸的鼻翼向上发力。
“疼疼疼疼疼!”
“哎呀,你不是天狗嘛,天狗就该有个长鼻子呀~”美貌非凡的金发妖怪出现在我们眼前。
“救······救命啊!果······咳,靠不住的家伙······椛!椛!好机会,我已经控制住这家伙的行动了,砍她,快!!”
“······”犬走椛就在旁边不假,但是她不带犹豫地,端起了早已备好的祭品(看形状应该是人肝),相当自然地一跪,“八云大人,恭候您多时了。”
“哈~多可爱的小汪汪啊~跟只会啄人的乌鸦就是不同!”
“请您,放过射命丸吧,”椛思索了一番,“天魔大人还有许多工作要交付给她,这亦关系到您的利益······”
“是嘛是嘛?”说着,八云紫就把射命丸甩出老远,向着空中,“文小姐——这次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你还未尽兴,也可以等我同大天狗交谈完毕后······联合博丽的小妹对我来个前后合击什么的,怎样?”
“唔唔唔·····唔!”射命丸揉着红透了的鼻子,“那,等会可别跑啊!”
八云紫与天魔大人的交谈中,数名鸦天狗在左右随时等候着她们提出的任何差遣,射命丸好像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出现在这种场合,她此刻——正在阁楼外的空中,与一位······哎?这庞大到可怖的灵力是?!退魔家族的人间兵器吗?!总之,射命丸正在与一位红裙的人类少女聊着什么······倘若那位就是八云提到过的“博丽妹妹”,说不定真能给她造成伤害。
至于我,倒也还不具备入内侍奉的资格,只是站在阁楼的栏杆处不时地向两边张望。
不过,偷听一些,也无妨吧?
“八云阁下,一晃数载,您再次亲临妖怪之山······是藤原氏那边已经安排稳妥了吗?”
“对哟,做了不少违心事才让他们点头,虽说这么多年里阻止萃香将源氏后人赶尽杀绝更为不易,再加上京都内的,那位新的盟友,被差别民之神(*同样是摩多罗隐岐奈的别称)的多方打点,最终成果便是——平家已成众矢之的,而奥州藤原家的首领秀衡同意接收河内源家的孩子,两位,包括那个被流放至伊豆国的源家第三子哦。”
“居然还有他?!他不是正是那,那位······”
“大方地谈他也不要紧,没有小心眼的鬼在附近偷听······我亲眼确认过了,源家的赖朝确实持有当年赖光用以斩下酒吞童子首级的那柄‘童子切’。不过,噗噗~”
“呃?八云阁下您······这是何意?”
“显然得很——表示我看不上他啊。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与血统之高贵、武器之尖锐,没必然关系吧?”
“吾,不是很明白您在说什么······”
“总之那人不是为将者啦——虽然这与他是君主之材也不矛盾,倒不如说君主不卑鄙些是不行的呢。让人类自行集结去推翻平氏,战场上需要不逊赖光的智勇双全之人,你能担保那位源家第九子是合适的人选嘛?”
“这点,吾不否认,完全不。”
“总感觉话里有话啊······”
“请您安心。那不过是无法影响吾等大计的,琐事罢了。”
······
大人物的对话就是难懂。按照偷听到的内容理解,那个男孩,是为了让人类成功击败平氏而专门培养的武将?
仅仅如此的话,规格未免有点太高了吧?近一年里射命丸可是在单独向他授课呢,虽说教的是“骑兵运动战精要与番茄的十七种作法”这类听着就相当不靠谱的内容······
呃,千万别误会,我与他之间可是和最初的时候一样,全然没有过交流哦!
因为我是天狗。
因为我是天狗······
这天的后半,射命丸与红裙少女携手向八云紫发动的攻击多达五十八次,结果——二者满身疮痍,而间隙妖怪稍微出了些汗。
再接着,开至十八重的山吹花由盛转枯。男孩,或许该说是少年,离去的日子终于到了。
妖怪之山下,联通鞍马山的结界前,射命丸抱着双臂倚靠在界碑上。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最喜爱的枫叶扇夹在肋间都有了些折皱。 “别张望了——会来为你送别的就只有我这便宜师傅而已。”
“嗯。”
“啊,对了,接着!这是椛要我给你的刀。”
“哎?这把太刀怎么······”
“感觉到了?很轻对吧?”
“并非铁,而且,这般色泽······文师傅,这究竟是?”
“哈哈,这玩意是她的牙哦。”
“······”
“不能砍伤刀主的妖刀。‘请转交给那孩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就不去了。’——她好像叮嘱我千万别把第二句说出来。”
“呃······椛师傅的心意,我收到了······”
“好啦好啦,别又往回看,说了没有别人。脚尖朝前的家伙即使回首也只是徒增烦恼。”
“这,嗯。我非常清楚的。”
“······”
“就此别过了,文师傅。”
“走吧走吧,几年都不付一钱学费的小鬼,走得越远越······”
就在他即将踩入结界当中时。
“牛若丸!你······现在停下脚步依然,来得及!”
“······”
“其实,当天狗······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呐?等出去之后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啊?人类不过是······和朝露一般空虚短暂,却不如朝露清澈晶莹的东西,岂止不如,简直就是又蠢又坏的污浊可悲之物······你实际上,很适合我们,适合这一边哦!”
“真的,谢谢您的挽留。”
“谢有个屁用啊!别动!你再往前一步试试!想吃我一套无双风神么!蠢货学生!你知道不知道,你不过就是大妖怪的棋子,是留不到最后的消耗品啊!!”
“他们能选择我作为消耗品——感激不尽。”
“你!赶着去死么赶着去死么赶着去死么!你······算了!滚吧!!”
“哈······那么······如果还能再见······那就让我们再见吧。”
结界,在他走出后的下一刻就化作一地鸦羽。
看着垂头丧气的射命丸······这,就是天逆每大人所说的,身为天狗的悲哀吗?
哼。
来之不易呢,射命丸的罕见颜面,不枉我屏住气息在他们上方的林叶间蛰伏了那么久·····诶?·她怎么,在抬腿踢树?不······诶诶诶?!
“呜哇啊!疼死了!”
“嚯?这么高都没摔折你两根骨头?”
“什么时候发现我躲在哪里的?”我扶着树干才站起,这······裙子上全是污泥了啊!
“直到你掉下之前都没发现。”
“啥?”
“我只是,”射命丸反而不在乎地坐下,“想着如果我要找个地方暗中观察什么的,最佳地点就是这棵老树——所以踢一脚来证明。”
“证明?”
“喂,小果,虽然你从来没和牛若丸说过哪怕一句话,你——喜欢他的?”
“······”
“懂了。喜欢啊。”
“请说这是······‘特殊情况下诞生的不讲理的好感’!距离喜欢还差得远!而且我不是控制住了嘛!”
“是是。真,不愧是天狗~”
“······”
“别不好意思,是诚心诚意的称赞——输了你一手,我作为妖怪,呵,修行不足呢。”
“就······因为被我看到了,挽留人类这一举动?”
“嗯。这是妖怪不该有的行为。”这家伙,居然笑嘻嘻地,把才擦干净裙子的我又拉至身边坐下!“只有偏离妖怪的次级品才会······你知道的对吧,我族的远亲,同由国津神天逆每大人诞下的妖怪,天邪鬼。”
“天邪鬼?”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实力约等于零的杂鱼吗?”
“哈,确实。我倒也没亲眼见过天邪鬼,但是,听说,她是反转无常的半吊子,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完全不能与天狗相提并论的妖怪,却也是······最接近人类的妖怪。”
“什,什么意思?”
“妖怪是不可能像人类那样生活的,她那样,只是‘和人类同等软弱’而已,对我而言,”射命丸总算抚平了扇子上的皱纹,“被说‘像天邪鬼’可是远超‘像人类’的奇耻大辱呢!”
“······”
“虽说我自然也不可能想‘像人类一样’就是了,毫无可能。我从不否认自己倾心于稗田阿伊师傅——这是秘密,少女的秘密哟,请替我好好保守——爱慕,绝对的爱慕,和身为天狗一样绝对。”
竟然是,对御阿礼之子?可称全然的无望。
“文······”我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有何可说。赞同?还是安慰?那都是没有意义的。
“总之啦总之。”露出了无比自豪的神色,“吾名‘射命丸文’,生来即是天狗,永远都会是天狗!”
“强调这个干······干嘛?”我跟着她一同起身,“我也,永远会是······天狗。”
“是么,真是杰作,嘿嘿,嘿嘿嘿!”
“······”笑得真傻。笑得真难看。
“麻烦鬼离开了的现在,我们,再破例叫上椛,”射命丸先我一步飞上天空,“去喝一杯如何?今宵喝到宿醉也无碍哟!”
6
没有对射命丸撒谎,我,姬海棠果,永远都会是天狗。
只不过,另一个“姬海棠果”,“静”,已经不是天狗了。
学习念写最大的便利就是,可以获取实际相隔遥遥千里的京都内她的消息。
念写它物有种种缺陷不假,在风中嗅探“自己”的气息却轻而易举。夜深人静时坐于桌前悄悄地捕捉她的痕迹早已是我雷打不动的习惯。等我们再次相见,合二为一前肯定要坏心眼地揶揄她一番,“你的事情,不合体我也知道了大概,果然还是选择妖怪更好”,妖怪的我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
在那位六百年前的能乐大师的指导下,静的舞技越发精湛,区区数年光景,平安京内就已经无人匹敌。被尊称“静御前”了呢!
嗯,大多时候仍是跳改进了的“白拍子”,但偶尔会带上面具演出所谓的能剧——暗黑能乐,“假面丧心舞”。原来是在帮助秦河胜改进这个剧本吗?“丧心”是指失去了一位名为“心”的女子?可是整体内容相当晦涩,吸引到的观众少之又少,除了一个叫“织本铃子”的小姑娘是常客(*おりもと すずこ,姓和名各自颠倒就是,もとおり こすず,“本居小铃”)。
甚至还将这个剧写在卷轴上任人传阅······呃,这不是太粗心用了天狗文嘛!谁看得懂啊!
“十四岁”的时候在神泉苑祈雨,“舞姿绝世独立,天遂雨”,闻名天下。
然后。
又一年。
于坛之浦偶遇覆灭平氏之英雄——源家的义经。
诶?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
源义经,那个男孩见过藤原家主人后得到的名字。
怎么,
可能是,
偶遇!
我不禁夺门而出。不行······不知为何不行,甚至不知何为不行,可就是不行!
夺门。而出?我却,还在门内?
拉开眼前的门扉,目睹的依然是自己房间。前瞻后顾,发现自己正位于无尽的房门之间!已不需要再做其他想法,困住我的无疑就是——
“且停。”
她。
“秦河胜!”我当即又一次回身,不出所料的眼前空无一人而身后传来呼吸,“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汝出之,奈若何?”
“我当然是想······”想要······做的是?
我并不知道。
“放了我。”
“汝明知那是无谓之事。”她正······环抱着我的颈部,“汝有不满?对当初抉择有悔?”
“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
“汝莫要阴怨、腹诽吾唆使彼女寻觅源氏九郎。”
她说什么?
“静做的事······跟你没关系吗?”
“彼女修吾戏文,吾传彼女技艺,彼女祈愿之时,吾作降雨之法,彼女扬名于台前,吾得信仰于幕后——吾为神,行神事还有错不成?”
“······”关注的重点完全不一样,“她去见······去见牛若丸的事,真的与你无关?”不由得再问一次。
“要拿此事扰吾,何不扪心自问?”
自问?
“自问是,什么意思?”
“汝等——若找分别,实则同一。”秦河胜贴上前,“吾问汝,妖怪之道,汝可有偏离?”
“当然,没有!”
“那,思人类男子为何?”
“才不是那样!”咬咬牙,“我已经尽心尽力地······应该说是无可指责地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妖怪!只不过,只不过是无事可做之时,甚至都没有动身,想而已,想一想也能成罪过吗!”
“呵。”这回是梳成两股的辫子被她放在手间把玩,“同彼女无二呢。”
“一样的?”我对着由门组成的无终隧道瞪大了眼,“静······说了一样的话?”
“其人虽不见,思量常有时——彼女亦说如此。”
“她,少开玩笑!她只是······在还是‘我’的时候,见了他两面而已吧!”
“‘一眼万年’是之谓也。彼女得空时常问之向吾,源氏子安好?处妖境受欺乎?岁寒有衣乎?尽小女子态,有趣,有趣!”
“······”
怎么,哪里出了差错,才能思念到这种地步?
拜托,你可是,离别了母亲、舍弃了种族,在表面光鲜亮丽实际阴森腐朽的人类城市里茕茕孑立啊,整日想着与自己无关的人······又能得到什么!
我可是······无论他对我说什么都不曾作答。
你这,不就像是在说,“要是换我和他同在一地该有多好”吗!
根本没有为我做到,全心全意地成为人类啊!半吊子的······骗子!!
“汝,泣之何为?”
“才没哭!”真的没哭。
“是吾失言。”但她的确在笑。
在取笑我吗?
“非也。”简直像是新起于江户城的悟心妖怪一样,秦河胜随口作答,“吾所笑者天探女血脉。上溯六百载,有天狗‘射命丸彩’,侍布都御魂姬左右,实则欲窃布都御魂剑之锋芒,然二者皆不成。无他,倾心御魂姬尔。恨极转爱,爱而生忧,忧则自怨,未及其人命终,天狗即损心而别——天探女之诅咒,今日得以复见,岂有不笑之理?”
天探女的血脉?我们天狗不是天逆每大人的后裔吗?而且,秦河胜口中的“射命丸彩”无疑就是文的母亲,她又怎么······不对,我才不关心!也没有对人类有过身为妖怪不得逾越的情感!
“你说这些话,就是在戏弄我吧!”
“善。如此说来,吾尚有戏言数句,汝闻之定当自若如常?”她保持着说书人的口吻,音调无异,我却感到周身的空气在逐渐冷却——
人类不仅是妖怪的敌人,更是妖怪的食量。所以妖怪希望乱世可以阻碍人类强盛,却也不希望人口下降到不足以果腹的水准。
因为平家主人和他的继任者并无统治天下的才能,却有足以引燃整个天下的野心。于是,与其让国家与人民被战火燃为灰烬,不如率先将他们处理掉。
后来者须是兼具一定程度实力与名望的一族,既不高也不低。
妖怪贤者选择了源氏子孙。
选择了,
源家第三子,源赖朝。
“你是说······牛若丸只是兄长获取天下的武器——大局已定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的铲除?”
“功高震主所指何事,勿需吾多言。”
“你也,是参与者?”
“呵呵呵,莫须是。”秦河胜一改朝向,反身背靠着我,“吾为神,百年后为‘秘神’,然,若,吾言‘若’,千年后,无人信奉吾之神位,则何如?”
“······”
“有老妪名紫者······非然,有大妖怪名八云者,谓吾,其可造万世不朽之乡为妖物居所。吾思之,其乡中人既畏妖魔,必信鬼神,何不以其乡民作吾之后盾?”
那是,八云紫策划了数百年的一个计划。“你······打算用这次事件里的表现向她们显示,你的实力足以共谋?”
所以可以坐视他人身死而不顾。
“哼,又是小女子言论!”猛然间,秦河胜出现在正对面,眼神如芒似箭,“信仰加身,吾已非人,吾心亦将非人。许逾百年,再无‘秦河胜’!然,吾须再逢圣德太子,此为誓约,此为执念!岂容汝等妖怪碎语!”
7
其实,秦河胜没有必要对我说出那番话。不需任何威逼利诱,我没动过前往牛若丸身旁的念头。
倒也不是因为那里是静的位置。怎么可能是这样不上台面的小心思。说多少次都可以,已经是天狗的我,既不想成为人类,也不会爱上人类。
进而,我甚至有些理解秦河胜放任静去寻找牛若丸的理由了。嗯,说不定,最初她将我一分为二······也只是因为这个。能乐什么的都是可有可无,“假面丧心舞”,念写几次后我就察觉到了,完美的表演需要六十六个面具,可她只给出了六十五个。
因为圣德太子赠与她的“希望之面”很早以前就已遗失。
“心”之所在,尚不得而知。
所以,名为静的人类女子仅仅是,
隐式的犒劳,迟到的宽慰,心虚的弥补。
提前的祭奠。
和喜欢坐在椅子上的神明的那次谈话后不久,也许,我的精神力有所长进吧?念写的能力也在突然间达到了之前根本不认为自己可以达到的境界。虽说仍然是针对一人的念写。
“牛若丸,我——舍弃了天狗的身份,请让我,作为你的妻子与你共度余生。”这是静对他的说辞。
真是······犯规了啊。我是这么狡猾的家伙吗?牛若丸可不知道果与静的事情!
明明是在说事实,可,这不就像是在说,妖怪的我,姬海棠果,丢掉了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为妖怪之山众多小妖怪羡慕不已的鸦天狗之名,再次回到那个起点吗?
别说笑了······
不要太得意。
只不过是捡走了我不要的东西。
没有什么不适,嫉妒,不甘更是无从说起。我虽然保持着念写自己分身的习惯,却不曾把这件事看得比天魔大人交给我的一系列工作更重要,比如,看守违规入住妖怪之山的一户河童——河城火取(*“火”音同“一”,而“荷”可读成“二”)这家伙脾气太暴躁了,都不怕天狗的吗?
再过了四年。
曾是恩人的藤原家奉新晋天下之主源赖朝的命令,击败了牛若丸。他的首级被割下,货物一样地送往他兄长的都城,验后草草埋葬。
嗯。
是时候了。
当我出现在静的面前时她并未流露出惊讶,或许,她已经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了。惊讶的反倒是我——将这个枯槁的女子同我联系起来颇有难度。
只是走近,我的半边背部就隐隐作痛,静的另半边应该也是同样。
“是果吗?”
这么说着的静,双眼已经失明了,因为哭泣过多?
“对。”我环顾四周,基本空无一物,除了为亡者祷告的简陋器材以外——我最开始还以为会在墙上看到几件舞衣什么的,“我,来接你了。”
“就······没有事情要问我吗?”
“没有。说起来有些不懂风情,你的事,我全都知道呢。”
“是么?妖怪,真是厉害啊。”
“嗯,很厉害的。”
全都知道,或许不是,我只是知道关于她的事情而已。与牛若丸结为连理不到一年她就被赖朝的部下捕获送至镰仓,之后直到牛若丸在绝境中自戕,二人也未再见。
生下过孩子——虽然赖朝下令女婴不杀,可实际情况是除了等待多时的刽子手和护理婆婆以外,无人得知婴儿的真实性别,那孩子,在第一声啼哭前就失去了啼哭的机会。还有,我们鸦天狗是卵生的,这表明在更早的某个时期,静的体内就完全没有了妖力。神堕落后会化作妖怪。妖怪再堕落会变成人类。真是难得少见的知识呢,学到了。
不必继续与她相对而坐,我抬手,可就在这时,静抢先,掐向我的脖子······看手势也可能是朝着双眼,但是在那之前我就以风捆缚了她的全身。
早做准备没有坏处。
“真······恨我到这种地步么?”
“是的,恨你!恨你!”
“为什么?说来听听可好?”虽说合体后我就能知道她的想法,可也再不会有如此奇妙的体验,倾听自己对自己的责备。
“你是妖怪,妖怪啊!!”
“所以?因为我是妖怪,妖怪的我没有救不是妖怪的你,没有救人类的他,你恨我,比恨源家的赖朝更甚?”
“没错!”
“······”这,不讲理了啊······
简直就像是,唯一的希望反转成了唯一的怨毒。
可是,为什么要对我抱有这种希望?人类,为什么,要对妖怪抱有期望?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因为作为人类的静并没有划清自己与妖怪的界线,认为,自己和妖怪仍然有不可湮灭的关联。这就是妄想了。她就不觉得奇怪么?不再是妖怪的她始终是我们母亲的女儿——我从未向母亲隐瞒过此事,母亲她对静,却也,从不关心。
况且,你也是,他也是,一切的一切,早就被大人物们决定好了啊。
是故,不要用人类的思维来揣测妖怪。
“但是,我是很好心的——你的痛苦已不可消,你的选择,下下签呢,然而,就让抽中上上签的我,用我作为妖怪的这些年经历到的愉悦与骄傲,来中和你的痛苦好了。”
“······”
“只需小小的一步,那个椅子女跟我说了,我们,其中之一触碰对方心脏的位置就行,在最后我也不打算撤去你身上的风,所以是我来触摸你。”
“······”似乎相当凄惨地笑了笑,“随你的便······”
不必对人类客气,我单手刺入了静的胸膛。只能是我来做,因为由她做这件事的话,就会不可避免地发觉我的胸前被泪水打湿。
再说一遍,早做准备,没有坏处。
分离的时候仅仅用了一瞬,可是再度融合却异常的缓慢。这难道也是我和她,各自经历太多以后相差甚远的证明不成?
趁这段时间做个反思吧。意识合并后就会不可避免地掺入静的思绪,能只以“这个姬海棠果”思考问题的时间······所剩无几。
要花多久才能把静的人类思维抹去呢?她那远高于我的,对牛若丸的感情,又会对我那成堆的工作带来多少负面影响呢?
文会怎么看待我呢?整件事都没向她透露过,等她知道了,会对我生气吗?会看不起我吗?又或者,她早已知悉,毫不在意?她的眼中,实际上只能映照出御阿礼之子的影子吧?
我静静地坐在地上。过了很久很久,期间有几个不知命贵的镰仓武士闯入,很意外的我竟然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借助风扭断他们的手脚后丢出屋外。
还有战战兢兢靠近我的那几个老婆婆,因为没有威胁我就任由她们呼天抢地去了。
又是日升日落。
静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
而我却——
预想中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悲伤,百转千回的愤恨,又甚至,仅对一人的爱情。我全都没有体会到。因为它们,既无增加也未减少。
不管是人类还是天狗。
姬海棠果至始至终都是姬海棠果。
The End
写在故事之后的
隐岐奈满口半吊子文言文是因为专栏限字2W。
秦河胜是飞鸟时期的贵族,他们这个秦氏,自称子婴的后人,实际上是从八竿子打不着的朝鲜跑去日本的。
比较大胆,明明隐岐奈是才出两年的角色,把她写成太子控,往后有了偏差会十分尴尬。
由果(はたて)联想到秦(はた),将铃奈庵里有关秦心的那两话,假面丧心舞与天狗戏书利用起来,又结合了隐岐奈与秦心与神子的可能性,读者或许可以夸夸我。
如同祥林嫂的台词,天探女一脉总出现在戏言轶事系列里,第n次提醒,我的设定中天探女是鬼人正邪,在高天原分化出稀神探女,又在地上以天逆每的名义创造了鸦天狗。
文文和牛若丸的交情,在《寒冬之中冰温雪润》 里提到过,文和彩的经历已经成为了整个系列中非常重要的一条线,后续我应该会正面写一篇飞鸟时代布都和彩的故事,布都御魂姬,这么帅的称呼只用两次太可惜了。
牛若丸,即源义经,戏份很少,策划全局的是紫,男一男二实际是隐岐奈与文。
果/静(静御前是御前静香的原型), 写出了讨厌的性格,故意的。我笔下的女性,萃香自由奔放天真烂漫;阿荆(华扇)耍小聪明却是姐系人妻;文所求不得但敢爱敢恨;诹访子/栖和子是温软少女+搞笑役腹黑;博丽系除了多数时间里不近人情的零舞,全是灵梦类似物;真理子很美,可惜内在基本是个魔理沙;帕露西是明理的嫉妒;琪露诺/千流乃可不仅仅是バカ;蓝是全员亲妈;紫者,妪也······她们性格迥异却各有魅力,举这些例子是为了说明,有些东西再怎么粉饰都不会讨人喜欢,我的故事里天狗确实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受到了诅咒,所趋避之,所避趋之,但是一味地拿这些当作挡箭牌,是永远不可能获得幸福的。所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偏心啊。
果通篇都在逃避她本已经知晓乃至认定的一切,感情每每在某个点上就会反转,嗯,典型的天邪鬼性格(真有这种性格),她无疑是正统天狗,可是我认为反抗命运的姿态才是极致之美,正如人人都爱布鲁诺·布加拉提。
距离上次更新鸽了非常久,能看到这里的你们,谢谢支持(字数已经不够了啊啊啊)。
本文发布于:2023-08-08 09:51:13,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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