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域外小说集》《现代小说译丛》① 鲁迅全集 鲁迅译作

更新时间:2025-05-07 00:15:49 阅读: 评论:0

2023年8月8日发(作者:刘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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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域外小说集》《现代小说译丛》① 鲁迅全集 鲁迅译作

序言

略例

四日

现代小说译丛

黯澹的烟霭里

书籍

连翘

省会



  域外小说集

  序言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

  己酉正月十五日。

   

  略例

   

  一、集中所录,以近世小品为多,后当渐及十九世纪以前名作。又以近世文潮,北欧最盛,故采译自有偏至。惟累卷既多,则以次及南欧暨泰东诸邦,使符域外一言之实。

  一、装钉均从新式,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切削;故虽翻阅数次绝无污染。前后篇首尾,各不相衔,他日能视其邦国古今之别,类聚成书。且纸之四周,皆极广博,故订定时亦不病隘陋。

  一、人地名悉如原音,不加省节者,缘音译本以代殊域之言,留其同响;任情删易,即为不诚。故宁拂戾时人,迻徙具足耳。地名无他奥谊。人名则德、法、意、英、美诸国,大氐二言,首名次氏。俄三言,首本名,次父名加子谊,次氏。二人相呼,多举上二名,曰某之子某,而不举其氏。匈加利独先氏后名,大同华土;第近时效法他国,间亦逆施。

  一、!表大声,?表问难,近已习见,不俟诠释。此他有虚线以表语不尽,或语中辍。有直线以表略停顿,或在句之上下,则为用同于括弧。如“名门之儿僮——年十四五耳——亦至”者,犹云名门之儿僮亦至;而儿僮之年,乃十四五也。

  一、文中典故,间以括弧注其下。此他不关鸿旨者,则与著者小传及未译原文等,并录卷末杂识中。读时幸检视之。

   

  案:知堂先生《关于鲁迅之二》云:“豫才在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退了学,……再到东京的目的……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欲救中国须从文学始。他的第一步的运动是办杂志。……办杂志不成功,第二部的计画是来译书。……总算印出了两册《域外小说集》。……过了十一个年头,民国九年春天上海群益书社愿意重印,豫才又加了一篇新序,(此文系署我的名字,但实豫才所作,……)头几节是叙述当初的情形的,可以抄在这里:

   

  ‘我们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

  当初的计划,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X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绍介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在一九○九年的二月,印出第一册,到六月间,又印出了第二册。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东京。

  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东京寄售处结了帐。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没有人买了。那第一册何以多卖一本呢?就因为有一位极熟的友人,怕寄售处不遵定价,额外需索,所以亲去试验一回,果然划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本不再试验了。——但由此看来,足见那二十位读者,是有出必看,没有一人中止的,我们至今很感谢。

  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以后再没有人买了。于是第三册只好停板,已成的书,便都堆在上海寄售处堆货的屋子里。过了四五年,这寄售处不幸被了火,我们的书和纸板,都连同化成灰烬,我们这过去的梦幻似的无用的劳力,在中国也就完全消灭了。’”

   

  以上是印书的经过。很难得的机会,能够找到在东京印刷的初版本上册,后又承蒯斯曛先生将下册见赠。内共三篇末署树人名字,即先生手译。那时先生正从章太炎先生受小学,多喜用古字,如渴作,胸作匈,腦作匘,啓作启,氣作气,號作号,尸屍并用;现在将这些古字以及似乎句子难懂的地方,都仍存其旧,盖亦保存一时好尚。即原书《略例》各则,以其足以窥见先生当时对翻译和版本的意见,故虽非全书,亦仍收入,并可作为文化史料之一也。

   

  广平识。

   

  

  俄国 安特来夫

   

  

  吾曰,“汝谩耳!吾知汝谩。”

  曰,“汝何事狂呼,必使人闻之耶?”

  此亦谩也。吾固未狂呼,特作低语,低极咠咠然,执其手,而此含毒之字曰谩者,乃尚鸣如短蛇。

  女复次曰,“吾爱君,汝宜信我。此言未足信汝耶?”遂吻我。顾吾欲牵之就抱,则又逝矣。其逝出薄暗回廊间,有盛宴将已,吾亦从之行。是地何地,吾又安知者。惟以女祈吾莅止,则遂来,观彼舞偶如何婆娑至终夜。众不顾我,亦弗交言,吾离其群,独茕然坐室隅,与乐工次。巨角之口,正当吾坐,自是中发滞声,而每二分时,辄有作野笑者曰,呵——呵——呵!

  白云馥郁,时复近我,则彼人也。吾不知胡以能辟除众目,来贡媚于吾一人。顾一刹那间,乃觉其肩与吾倚。一刹那间,吾下其目,乃见颈色皎洁,露素衣华缝中。上其目,乃见辅颊,其白如象齿,发亦盛制。计惟天神,屈膝幽垄之上,为见忘于世之人悲者,始有之也。吾又视其目,则美大而靖,憬于流光,目睛蔚蓝,抱黑瞳子。方吾相度时,其为黑常尔,为深邃不可彻常尔。特能视者又止一时,恐且不逾吾心一跃。惟所感至悠之久,至大之力,皆不前经。吾为之恂栗痛苦,似全生命自化微光,见摄于眸子,以至丧我,——空虚无力,几死矣。而彼人复去,运吾生俱行。偕一伟美傲岸者舞,吾因得审谛其纤微,凡履之形,膊之广,以至鬈发回旋同一之状皆悉。时是人忽目我,初不经意,而几迫吾入于壁。吾受目,亦自平坦无有,若室壁也。

  众渐灭火,吾始进就之曰,“时至矣,请导君归。”女愕然曰,“第吾偕斯人往耳。”随指一高华美丽,目不瞬及吾辈者相示。次入虚室,乃复吻我。吾低语曰,“汝谩耳。”而女对曰,“今日尚当相见,君其访我矣。”

  * * * *

  及吾就归路时,碧色霜晨,已见屋山之背,而全衢止二生物,其一御者,一我也。御者坐而沉思,首前屈,吾坐其后,亦垂首至匈。御者自有其思,吾亦自有,而吾辈所过长衢垣后,睡者百千,又莫不自具所思,自见所梦。吾方思彼人,思彼人谩,复思吾死,时则若崇垣之浴曙色者,实已前见吾死,故其森然鹄立有如此也。吾殊不识御者何思,亦不识睡垣阴者何梦,而吾何思何梦,人亦弗能知。时经大道,既长且直,晨光登于屋脊,万物未动,其色皓然,有冷云馥郁,忽来近我,接耳则闻笑作滞声曰,呵——呵——呵!

  
  

  

  彼人竟弗至,吾期虚矣,暮色降自旻天,而吾殊弗知如何自昏入夕,夕复入夜,一切特如一遥夜,思之栗然。吾惟运期人之步,反复往来,第又不敢近吾欢所居,仅往来相对地而止。每当面进,目必注琉璃小窗,退则又延伫反顾者屡。雪华如针,因刺吾面,而针复铦冷且长,深入心曲,以愆期之嗔恚苦恼,来伤吾心。寒风起于白朔,径趣玄南,拂负冰屋山,则挟雪沙俱下,乱打人首;复扑路次虚镫,镫方有黄焰茕茕,负寒而伏。伤哉焰也!黎明而死耳。以是则得吾怜,念彼乃必以孤生留此道上,况吾亦且去矣。居孤虚凛冽中,焰颤未已,而雪华互逐,正满天下也。

  吾待彼矣,而彼乃弗至,时思孤焰与我,殆有甚仿佛者,独吾镫未虚已耳。前此往来大道,已见行人。往往窃起吾后,渐过吾前,状巨且黯,次忽没入白色大宅之隅,旋灭如影。而隅次行人复见,益益密迩,终又入缁色寒空而隐。人悉重裹,弗辨其形,且寂然,甚与吾肖。意往来者十余人,盖无不类我矣。皆有待,皆寒冻,皆寂然,又方深思,悲哀而。

  吾待彼矣,而彼乃弗至!

  吾不知陷苦恼中,胡为不泣且呼也!

  吾不知胡以时复大乐,破颜而笑,指则拳曲如鹰爪,中执一小者,毒者,鸣者,——厥状如蛇,——谩也。谩蜿蜒夺手出,进啮吾心,以此啮之毒,而吾首遂眩。嗟夫,一切谩耳!——

  既往方在,方在将来之界域泯矣。时劫之识,如吾未生,与吾生方始,其在我同然,无不似吾常生,或未生,或常生既者。——盖吾未生与吾生方始时,彼实已君我。而思之尤殊异者,乃以彼为有名与质,有始与终。然不也,彼安有名,彼特常谩,彼特常令人待而弗至耳。吾不知吾何忽破颜而笑,时雪镞方刺吾心,接耳则有笑作滞声者,曰,呵——呵——呵!

  逮吾张目,乃见巨室明窗出青赤舌作微语曰,“汝见诳矣。当汝孤行期待惆怅时中,彼方在是,妖冶谩,与伟美丈夫之侮汝者语。使汝能疾入杀之,则甚善;缘汝所杀,特谩而已。”吾力握匕首,莞尔答曰,“诺,誓杀之。”而窗愀然目我,又愀然言曰,“汝弗能杀,盖汝手中匕首,谩亦犹彼肳也。”时吾影已失,独小黄焰尚战栗于冽寒断望中,与吾并留道上。寺钟忽动,声泣且颤。雪华方狂踊,则排之直度皓气。吾计其数,乃哑然,钟凡十五击,盖萧寺已古,钟亦如之,其指时虽诚,击乃恒妄,每迫守伺者疾登,急掣其痉挛之槌止之。嗟此耆艾战栗悲凉之音,自且制于严霜,抑又为谁谩者?如是徒谩,不甚愚且惨耶!

  末击已,宅门随辟,有华美者降阶,吾仅见其背,顾立识之,此骄蹇之状,昨已视之审矣。吾又识其步,视昨益轻,且有胜态。因念昔者自出此门,步亦常尔,盖凡有男子,使方自善谩女子之唇,得其唼,则步之为状皆然矣。

   

  

   

  吾切齿迫之曰,“语我诚!”而面目依然如冰雪,惊扬其眉,顾盼亦复幽不可彻,曰,“吾尝谩耶?”彼知吾不能示之谩,则仅以一言,——以一新谩,——摧吾覃思弘构,俾无孑遗。吾固期之,彼亦终尔。其外满敷诚色,而内乃暗然,曰,“吾爱君,——吾悉属汝,非耶?”

  吾居遥在市外,大野被雪,进瞰幽窗,环野皆黮黯,此外亦惟黮黯屹立,茂密无声。野乃自发清光,如死人面目之在深夜。——巨室盛热,一烛方然,其红焰中,死野又投以碧采。吾曰,“求诚良苦,苟知此,吾其死矣。顾亦何伤,死良胜于罔识。今在汝拥抱唼中,独觉谩存,……吾且见诸汝眸子,……幸语我诚,则吾亦从此别矣。”顾彼默然,目睒睒直贯吾心,斯裂吾神魂,第以探奇之心视我。吾乃呼曰,“答之,不者杀汝。”曰,“趣杀我,吾生亦太久矣。特汝以迫拶求诚,误亦甚哉。”吾闻言长跽,握其手,泣祈相感,——并以求诚,彼则加手吾顶曰,“可怜哉!”吾曰,“幸柔汝心,吾但欲知诚耳。”遂视其额,思此薄壁之后,诚乃攸居,因不觉作异念,顿欲披其头颅,俾得见诚于此。而跃然隐匈次者,心房也,——又安得以此爪裂其匈,俾一观人心何状。时红焰突发悲光,下然及跋,四壁渐入暗中,寂漠悲凉,怖人欲绝。

  女低语曰,“可怜哉!”

  黄焰忽转作青赤光,一闪而灭,全室黯然。吾已不见彼人颜色,特觉有纤手触肤,遂亦并忘其谩。吾阖目,去想离生,只觉其手,而手乃诚甚。在幽靖中,独闻私语怅然曰,“君拥我,吾甚怖也。”——次复幽靖,次私语怅然又继之,——曰,“君求诚耶?顾我岂知诚者?吾岂自不欲知诚耶?幸护我,吾甚怖也。”逮吾张目,而微黯已苍皇离罘罳,渐集垣上,继乃自匿于屋角。有巨物作死色,临窗来窥,似死人二目,冷如坚冰,来相踪迹。吾辈乃战栗互抱,女则低语曰,“吁,吾甚怖也。”

   

  

   

  吾杀彼矣。吾既杀彼,且目击其僵死,当窗横陈,白野外曜,则加足尸上,笑屑屑然。

  咄,此笑岂狂人耶!吾所为笑,以匈肊朗然,呼吸顿适,且中心闿彻,蛊之啮吾心者亦坠耳。吾乃屈身临彼人之上,观其目,此巨而憬于流光者,时已洞辟,既大且浊,状如蜡人,吾能以指开阖之,绝不生怖。盖此幽黑瞳子中,已无复药叉,司谩訑疑忌,且啜吾血者寓之矣。比人牵我行,吾复失笑,众遂恟惧,多毕瑟退去,或则先来相吓,顾其目一与吾目大欢喜光遇,辄又变色止立,足若丁于大地者。

  曰,“狂人也!”吾知众作是言,盖自谓已解幽隐之半,而一人独不然。其人肥壮和易,颊如渥丹,乃以他辞目我。顾此辞也,则沉我九渊,目亦弗睹光曜矣。曰,“此可怜人也!”言时至有情,不为恶谑,盖吾已前言之,是人固肥壮而和易者耳。

  曰,“此可怜人也!”

  吾呼曰,“否否,汝不当以是名我!”吾不知胡为狂呼,则自缘不欲令斯人怅恨耳。而众鲰生之谓吾狂者,乃又大怖而叫,吾视之咥然。

  迨众牵吾出陈尸之室,吾即迹得此肥壮和易人,龂龂作大声曰,“吾实福人!唯唯,福人也!”

  而此诚甚……

   

  

   

  吾幼尝见豹动物苑中,致碍构思之力,且梗塞吾思久久。此豹甚异他兽,状不惘然,或怒目睨观者,特往来两隅间,由此涉彼,行迹反复相同,合于数术。胁黄金色,每行必触槛阑之一,不及他阑,其首下锐,而行,目不旁睐。槛前聚观者,或谈或笑,而豹往来自如,视众人蔑尔。众对此阴沉不可救之生象,哂者二三,其太半状乃甚虔,色甚,喟然径行,次复反顾而叹,若已悟世所谓自由人,阴实有类于柙兽者。迨吾长而读书,且闻人言无穷之事,则陡念此豹,似无穷暨其苦恼,吾已蚤识之矣。

  而今者己亦往来石柙中,弗殊此豹矣。吾行且思,……行两隅间,由此涉彼,思路至促,所思亦苦不能申,似大千世界,已仔吾肩,而世界又止成于一字,是字伟大惨苦,谩其音也。时则匍匐出四隅,蜿蜒绕我魂魄,顾鳞甲灿烂,已为巴蛇。巴蛇啮我,又纠结如铁环,吾大痛而呼,则出吾口者,乃复与蛇鸣酷肖,似吾营卫中已满蛇血矣。曰“谩耳”。

  吾行且思,足次缁色之地,俄乃化为深渊,其底不可极,吾足若蹈虚,身亦越烟雾昏冥,出于天外。匈作一息,则深处徐起反响,闻之栗然。响既徐且嘶,似本历劫相传,而每一刹那,辄留其力少许于烟雾质点中者。吾知其物固如迅风,能拔大木,顾入吾耳,乃不过一低语,曰“谩耳”。

  低语怒我,顿足叱之曰,“讵复有谩,吾杀之矣。”言已疾退,冀答不入吾耳,而答仍徐出深渊中,曰“谩耳”。

  嗟夫,吾误矣!吾杀女子,而使谩乃弗死。吁,使未以祈求讯鞫,煔诚火于汝心,则慎毋杀女子矣!吾往来柙之两隅,由此涉彼,反复思且行。

   

  

   

  彼人之判分诚谩也,幽暗而怖人,然吾亦将从之,得诸天魔坐前,长跪哀之曰,“幸语我诚也!”

  嗟夫,惟是亦谩,其地独幽暗耳。劫波与无穷之空虚,欠申于斯,而诚不在此,诚无所在也。顾谩乃永存,谩实不死。大气阿屯,无不含谩。当吾一吸,则鸣而疾入,斯裂吾匈。嗟乎,特人耳,而欲求诚,抑何愚矣!伤哉!

  援我!咄,援我来!

   

  

  俄国 安特来夫

   

  

  五月之夜,仓庚和鸣枝上,月光皎然,牧师伊革那支时则居治事之室。其妇趋进,色至惨苦,持小镫,手腕战动,比近其夫,乃引手触肩际,呜咽言曰,“阿父,盍往视威洛吉伽矣!”

  伊革那支不顾,惟张目上越目镜,疾视久之。妇断望,退坐于榻,徐曰:“汝二人……忍哉!”其语至末辞,声乃甚异,颜色亦益凄苦,似以表父女忍心何似者。牧师微笑,渐起阖书,去目镜,收之匣内,入思颇深,黑髯丰厚,星星如杂银丝,垂匈次作波状,应息而动。已忽曰,“诺,然则行矣。”其妇亦疾起,惴惴语曰,“汝盖知彼何如者,阿父,汝幸勿酷也。”

  威罗楼居。木阶至不宽博,曲为弓形,且受伊革那支足音,声作厉响。伊革那支体本修伟,因必屡以避抵,而阿尔迦·斯提斑诺夫那素衣拂其面,则辄复颦蹙,色至不平,盖已知今日之来,将不获善果如前此矣。

  威罗袒其臂,引一手覆目,一则陈素衾之上,漫问曰,“何也?”神气萧索,状亦漠然。母呼之曰,“威洛吉伽,……”顾忽呜咽而止。父则曰,“威罗,”言次力柔其声曰,“告汝父母,汝今何如矣?”

  威罗默然。

  父复曰,“威罗,今其语我,讵尔母及我,尚弗足见信于汝耶?汝试念之,孰则亲过我二人者?抑乃以爱汝未挚耶?汝其信我年齿阅历,直陈毋隐……则忧思将立平。盍视尔母,其困顿亦已甚矣。”时母呼曰,“威洛吉伽,……”而伊革那支仍曰,“而我……”时声微战,似有物突然欲出者,曰,“而我岂亦能堪者。汝有殷忧,顾殷忧何事,则乃父不之知,此当乎?”

  威罗默然。

  伊革那支轻拂其髯,用意至密,似恐不意中为指所乱者。既乃曰,“汝逆吾意,自诣圣彼得堡,乃怨吾谯责太甚耶?汝不顺之子,或者以不畀汝多金,抑缘吾不喜汝,遂怅怅耶?汝胡乃默然者?吾知之矣,以汝圣彼得堡,……”伊革那支神思中,时仿佛见一博大不祥之市,飞灾生客,充实其间,而威罗又以是获疾,以是绝声,则立萌憎念,且又烈怒其女,盖以女终日湛默,而其默又至坚定也。

  威罗恚曰,“彼得堡何干我者。”已乃阖其目曰,“不如睡耳,此何干我者,时晏矣。”母啜泣曰,“威洛吉伽毋置我,……”威罗似不能忍,叹曰,“嗟夫,母氏!”伊革那支就坐,微笑曰,“汝终无言耶?”威罗略举其身以自理,曰,“父,父盖知我尝挚爱父母,顾今兹已矣,不如归睡耳!……吾亦且睡,逮明晨或至后日,会当有时言之。”

  牧师蹶起,撞几几触于壁,掣妇手曰,“去之!”妇尚延伫,曰,“威洛吉咖!”伊革那支遮之曰,“去之,诏汝!彼忘明神,吾侪其能救耶。”遂力牵之出,妇故迟其步,低语曰,“汝耳!父师,凡事悉起于汝,汝当自结此公案耳。嗟我苦人!”言已泪下,目几无见,临梯屡踬,如临深渊。

  次日,伊革那支即不理其女,而女亦若弗知,时或独瞑,时或漫步,俱如往日,惟时必取帨拭其目,似是中满以尘埃者。其母性本乐易,嗜笑善谐,今遇默人,则大戚,左右不知所可。威罗平时好游眺,越七日,亦出游步如常,——顾其归也,——乃不以生返,已自投铁轨之上,车轹之,碎矣。

  伊革那支自治葬礼,妇则弗临,当死耗达其家,骇震几绝,手足劲直,舌强不能声。比伽蓝钟动时,方挺然卧于暗室,第闻人陆续出寺,且作挽歌,欲举手作十字,而臂不之应,又迸力欲呼曰,“威罗别矣!”而舌亦重滞如凝铅。使人见其状,必谓妇方偃息,否者盖入睡也。时观者大集寺中,伊革那支识者强半,莫不伤威罗夭折,第见牧师无悲色,则怃然。众咸弗爱牧师,以其人少矜恕,憎罪人,而礼拜者来,则虽赤贫亦力汲其润,殊不自憎。故人闻变大悦,竞欲睹其凌夷,亦俾自悟二恶,为牧师酷,为父凶,缘此罪障,乃不能自保其骨肉。顾众目聚瞩,而伊革那支之立屹然,时盖绝不为殇女悲,特力护神甫威棱,使勿失坠已耳。

  本工凯尔舍诺夫曰,“铁牧师也!”是人盖尝为制画椢,直五罗布而不获偿者。特伊革那支之立,则仍屹然,先就垄上,次过市而归家。比达其妇室外,始微屈,然此亦以户低,惧撞其首耳。入室发燧,见妇乃骇绝。其状靖谧无方,忧苦皆退,二目无泪,寂然默然,体则委顿无力,陈胡床之上。伊革那支进询之曰,“若无恙耶?”而声亦寂然类其目。继抚额际,乃湿且寒,妇亦弗动,似绝不觉牧师之相抚者。比引手去,则无动又如故,惟二目厉张,是中更无人感。伊革那支渐怖而栗,曰,“吾归吾室矣。”

  伊革那支入客室,见全室整洁,弗殊平时,几衣纯白。卓立如死人临敛。呼其婢曰,“那思泰娑,”则自觉声在虚室中,至复犷厉。窗外悬鸟笼,阑槛已启,其中虚矣。因复微呼曰,“那思泰娑,鸟安在?”婢哀毁,鼻已赤如芦萉,嗫嚅对曰,“自……自然去矣!”伊革那支蹙额曰,“胡为纵之?”婢复泣失声,掣韨角拭其目,咽泪曰,“此性命,……此女士性命,……何可留耶!”

  伊革那支闻言瞿然,念此黄色小禽,终日伸首嘤鸣者,殆信威罗性命矣。假此鸟尚存,则威罗殆不云死。因大愤,厉声叱曰,“去矣汝!”婢仓皇未得户,乃又继之曰,“白痴人!”

   

  

   

  威罗既葬,阖宅默然,而其状复非寂,盖寂者止于无声,此则居者能言,顾不声而口闭,默也。伊革那支如是思惟,每入闺,遇妇二目,目光艰苦,乃似大气俄化流铅,来注其背,——又若开威罗曲谱,叶中尚留故声,或视画像之得自圣彼得堡者,亦复如是。

  伊革那支视像有常法,必先审辅颊,受光皓然,特颊际乃见微痕,与睹之威罗尸者密合,此殊弗知其故。使车轮践面而过,颅当糜矣,顾骸乃无损,殆必值移尸去轨,伤于靴尖,或偶创于指爪耳。伊革那支审谛久久,意渐怖,急越颊观其目,乃黑而美,睫毛甚长,投影至于颊际,映著目睛,光益炯炯。目匡似见黑缘,色至悲凉,且画师多能,施之殊采,凡目光所向地,辄作澄明薄膜间之,似夏日轻尘,集于琴台,以减髹木之曜。伊革那支欲去像弗视,而幽默之语,乃息息相从,其默又至昭明,几于入听。伊革那支际此,亦自信幽默为物,自能闻之矣。

  每日晨祷已,伊革那支辄入客室,先眺虚笼,次及室中器具,乃据胡床而坐,闭目止息,谛听默然。时所闻至异,虚笼之默,微而柔,满以苦痛,中复有久绝之笑寓之。其妇之默,乃度壁微至,冰重如铅,且绝幽怪,虽在长夏,入耳亦栗然如中寒。若其悠久如坟,密如死,则其女之默也。第默亦若自苦,迸力欲转他声,顾暗有机括之力,阻其转化,乃渐牵掣如丝缕,终至颤动且鸣,鸣低而晰,——伊革那支知有声将至,乃悦且怖,引手据胡床之背,屏息俟之。已而闻声益迩,顾忽复中绝,全宅默然。

  伊革那支薄怒曰,“咅!”遂渐渐起立,则度窗见大道,满负日光,其平如砥,每石均作圆形。并有马厩石垣,浑沌无户牖,屋角立一御者,不动如石人。是人矗立奚为,又乌能解,意者道绝行客,殆已久矣。

   

  

   

  伊革那支他适时,颇多言议,如语法师,或对众述其勤修义务,亦时就识者,博塞以游。顾一返故家,乃若永日必绝其声息者,盖当长夜不眠,方思大故,而不能与家人言,思盖曰威罗何由死也。

  伊革那支殊不悟时节已晏,尚欲寻绎因缘,且冀解其隐。深夜耿耿,每念往日自与其妇立威罗榻前,祈之曰,“语我!”特幻想所造,乃与成事迥殊,见两目朗然,不同画像,威罗欢笑起立,进而陈辞。——顾其辞云何,似此无言之辞,能解大,且复密迩,使倾耳屏息,怳忽愈益昭明,惟又迢远不可究极。伊革那支举皴皵之手出空中,挥而问曰,“威罗乎?”然答之则幽默也。

  一夕,伊革那支往视其妇,弗入闺已且七日矣,时乃就坐床头,思柔其目光,令勿冰重,乃曰,“阿母,吾欲与汝谈威罗,愿闻之乎?”

  妇目默然。伊革那支扬其声,便益威严,如语自忏者状,曰,“吾知之,汝盖谓威罗之死,皆出我手。顾吾岂爱之不若汝耶?汝想诡矣!——吾严厉,顾实未尝妨彼,彼不纵行其欲耶?逮其视吾呵责如无物,吾又不立弃威权,自俯其背乎?……然汝何如者,汝不尝痛哭呼吁之乎?微吾诏者,泣且无已,而威罗不悛,吾何当独任其罪。且吾又不屡面明神,诏之谦,教之爱耶?”言次疾窥妇目,又急避之曰,“使不以苦恼相告,吾何能为?命之与?——吾命之矣。哀之与?——吾亦哀之矣。将必屈膝求婢子,哀号如媪耶?其心!吾乌知其心何蕴者?忍耳冷耳!”伊革那支遂举手击其膝曰,“是人无爱,然也。人谓我奈何?……诚专制耳。顾汝乃号泣不惜自屈,彼终爱汝未?”

  伊革那支忽失笑而无声曰,“爱也,何以慰汝?则死耳!其死惨凶,轻如飞羽,……死于粪土,犹犬豕也,人踶以足!”

  伊革那支声渐低,……

  曰“吾自愧,——行途中自愧,——立祭坛前自愧,——面明神自愧,——有女贱且忍!虽入泉下,犹将追而诅之!”

  伊革那支言已视其妇,已厥死矣,历时许方苏。比苏,而目旋默,闻其言或未尝闻,人莫能测也。

  是日之夜,——昷煦宁靖,七月之夜也。伊革那支惧惊其妇及侍者睡,乃以趾点梯而升,入威罗之室。小窗自威罗逝后,即严扃不启,全室干,烈日贯铁叶屋山,长日照临,入夜留炎熇之气,人迹永绝,则颢气殊异懒散,遍于太空,室壁家具,久而朽败,亦有气蒸蒸涌出。月色度窗,投文至地,且以余光朗照室隅。卧榻雅素,上遗小大二枕,阴森欲动。伊革那支启窗,外气随辟而入,清新芬馥,来自近郊水次,且挟菩提树华香。远有歌声,似出艇内。伊革那支徒跣白衣,状如鬼物,行就威罗榻旁,长跽于地,投首枕上,引手向空而拥,曩日女首所在处也。如是久久,既而歌声顿辍,顾牧师伏如故,长发越肩分披,曼延及枕。少顷,月易其轨,小楼就昏,伊革那支始昂其首,随作微语,声至雄浑,更函不知之爱,如对所生,曰,“威罗吾女!威罗,——汝知否此谊云何?吾女吾女!吾血吾生!……汝老父,颢首骀背,……”言次,两肩忽战,全身随之而动,发声甚柔,若诏孺子,曰,“汝老父祈汝,……唯,威洛吉伽祈汝矣!——彼且泣,彼前此未尝泣也。孺子,汝有忧,忧亦属我,否否,且甚也。”伊革那支时摇其首,曰,“且甚也。威洛吉伽,吾老矣,死则奚惧。然汝,……使汝自知荏弱娇小者,汝念之耶?幼时伤指见血,泣失声矣。孺子,汝爱我,吾深知之。汝实爱我。第语之!语我,胡为自苦?吾将以此手去其忧,此尚强也,威罗,此手!”

  伊革那支遂起,复曰,“言之!”随张目视四壁,伸其手,而小楼寂漠,远闻汽笛有声。伊革那支目益厉张,自顾身外,似见形残厉鬼。离榻徐起。渐举柴瘠之手自按其头。及门,尚微语曰,“言之!”而为之对者,又独——幽默也。

   

  

   

  一日,午食早已,伊革那支趋赴墓场,威罗葬后,此其初次矣。其地炎热靖谧,杳无人踪,虽夏日如在月夜。牧师欲挺身徐行,肃然四顾,自意弗异往时,而不知二足已孱,风度亦变,须髯皓白,如被严霜。墓场前道路修坦,渐高如坡坂,其端墓门,幽黑有光,若张巨口,四周则白齿抱之。威罗葬于杪端,至是已无沙砾。伊革那支旁皇隘路中,左右悉为丘垄,遍长莓苔,久不得出。其间时见断碑,绿华斑驳,或坏槛废石,半埋土中,如见抑于幽怨。内则有威罗新坟,短草就黄,外围嫩绿,榛楛依枫树而立,胡桃柯干,交于墓顶,新叶蒙茸。伊革那支坐邻坟,吐息四顾,上见昊天,净无云气,日轮如如不动,乃初觉在幽宅中。每当风定,万籁辍声,则寂漠满其地。其寂至莫可比方,此刹那间,并起幽默,默似远涉幽宅之垣,且逾垣直至市集,终于目睛,是目则澄碧无声,永靖于默。伊革那支耸其肩,运目至威罗墓上,观纠结之草久久。草曼衍遍地,遥尽于负雪之野,似无暇更被异域者。时乃观之而疑,思地下不六尺,乃为威罗所宅,四周缥缈,莫可执持,则俄有俶扰执迷,起于匈肊。盖往尝谓纵有物没深邃无穷中,顾得之实不在远,殊不知诚乃无有,且亦将终无有也。尔时陡有所念,似倘作一言,此言已冲唇且发,或作一动,则威罗将离墓起立,颀长妙好,一如生时,即四邻陈死人,方以坚冷之默感人者,亦将由是言动,辞其幽宅。伊革那支乃去广缘黑冠,自抚其发,微呼曰,“威罗!”

  言已,惧入人耳,则起登坟颠,越十字架外望,见绝无生人,于是复扬其音曰,“威罗!”

  此牧师伊革那支垂老之声也。其声干涸,如求如吁,异哉!祈求之切如是而无应也。曰,“威罗!”

  时声朗而定矣。比默,怳忽有应者出于渊深,若复可辨。伊革那支复四顾屈其身,倾耳至于草际,曰,“威罗答我!”则有泉下之寒,贯耳而入,匘几为之坚凝。顾威罗则默,其默无穷,益怖益。伊革那支力举其首,面失色如死人,觉幽默颤动,颢气随之,如恐怖之海,忽生波涛,幽默偕其寒波,滔滔来袭,越顶而过,发皆荡漾,更击匈次,则碎作呻吟之声。伊革那支眙目愕顾,五体栗然,渐迸力伸背而起,自肃其状,俾勿震越。又拂冠及膝际,以去沙尘,交臂三作十字,徐行而去。顾幽宅乃突呈异状,道亦绝矣。

  伊革那支自哂曰,“误矣!”遂止歧路间。顾不能俟,未一秒时,即复左折,默迫之耳。默出自碧色垄中,十字架亦各嘘气,地怀僵蜕,孔孔均吐幽波。伊革那支行益急,左右奔驰,越墓撞于阑槛,铁制华环,刺手见血,法服亦斯裂如鹑衣,第心中则止存一念,曰觅去路耳。

  伊革那支尽其心力,跳跃往来,久乃益疾,长发散乱法服之上,而去路终不在前。其时状至怖人,张口坌息,色如狂酲,厉于幽鬼。终乃奋力一跃,突出墓场。其地有伽蓝,垣下见一老人,方据榻假寐,状似远方行脚,旁有二匄妇,断断互争。比归家,闺中镫光已曜,牧师不及易衣冠而入,风尘零落,即跽其妇足下曰,“阿母,……阿尔迦,恕我!”言次啜泣曰,“吾且狂矣!”遂撞首于几,泣至哀厉,如未尝泣者之泣也。

  迨举首,伊革那支盖信异事将见矣。妇且有语,恕其前愆。因曰,“吾妇!”——则伸首就之,相其二目,而是中恕宥怨愤,两复无有。妇殆已恕其罪,寄之同情与?顾目乃一无所示,寂然默然耳。……而此荒凉萧瑟之家,则幽默主之矣。

   

  安特来夫生于一千八百七十一年。初作“默”一篇,遂有名;为俄国当世文人之著者。其文神秘幽深,自成一家。所作小品甚多,长篇有“赤笑”一卷,记俄日战争事,列国竞传译之。

   

  四日

  俄国 迦尔洵

   

  吾辈趋经大野,铳丸雨集有声,树枝为动,复入棘林,宛延而进,吾今兹犹记之也。射益烈,天陲时起赤光,隐见无定处。什陀洛夫者,少年军人,第一中队属也,——时吾自念,彼胡为妄入此战线耶?——陡仆于地,默不声,张目厉视吾面,血溢于口如涌泉。是诚然,吾今犹记之确也。且又记之,当大野尽处,丛棘之中,吾乃见……彼。彼巨而壮,突厥人也。顾吾直奔之,虽吾弱且瘠乎。有声霍然,似有物尔许大,飞经吾侧而去,耳为之鸣。吾自念曰,“彼射我矣!”而彼遽大呼,急退走入丛棘。使绕道以出棘林,易易耳,顾惊怖时,乃思虑不能及此,其衣钩于棘枝。吾一击堕其铳,次举铳端利矛力刺之,似中其身,似闻呻吟声。吾遂奔而之他。吾军大呼,——或仆,或射,吾去野入田间时,则亦引机射一二次。

  俄复大呼,其声加厉,吾辈皆疾走。顾此不能曰吾辈,当曰我军也。所以者何,缘吾独止于此耳。异哉!惟尤异者,乃觉一切顿失,如一切呐喊,一切铳声,莫不寂然。吾无所闻,第见少许苍苍者,殆天也,已而即此亦杳矣。

  * * * *

  异境如是,昔未尝遇也。吾似伏地卧,当吾前者,有土一小片,草数茎,为去岁槁干,有蚁缘其一,蠕蠕而行,厥首向下,——目前全世界,如是而已。且能视者又止一目,其一乃有坚物阻之。物盖枝柯,下障吾首,而首又加于枝,状至不适。吾欲动,然又不能。胡为不能耶?而如是者久之。吾第闻阜螽振羽及蜜蜂嘤鸣,舍此更无他事。终而奋力自曳右手,出于身下,乃并两手抵地,思跽而兴。

  有锐而速者,——若电光然,——骤彻于全身,自膝至匈,匈而至首,——吾复仆,遂复惘然,遂复无觉。

  * * * *

  吾觉矣。乃又胡以见星,见此灿然于勃尔格利亚蔚蓝天宇者耶?讵吾非在穹庐中,且见弃于众者又何耶?时自动其身,乃骤觉剧痛发于足。

  然夫,吾伤于战矣!惟创之轻重奈何耶?渐伸手抚痛处,则右足满以血污,如左足焉。且手之所触,痛乃加剧,其为痛如——龋齿,绵绵无止,彻于心曲。耳大鸣,首亦岑岑然,知两足皆创矣。第众置我于此者曷故?讵已见败于突厥耶?吾回念之,初殊恍忽,继乃了然,终知我军不北。缘吾仆——吾不知此,惟记众趋进,而青色物犹留我目前已耳。——甫田中,在小丘之上。大队长则指之大呼曰,“儿郎,吾辈得此矣!”于是据甫田,然则我军固未败也。——顾众胡不将我俱去耶?原田坦荡,无物障其眼界,且敌军射极烈,伤者当不止吾一人也。盍且举首一审视乎?今滋适矣。盖前此更生,见草茎及到行蚁子时,曾迸力欲起,继乃仰仆,故今者亦见明星也。

  吾欲起而坐地,然两足皆创,綦难也。勉强久之,渐乃得坐,负痛甚,泪满于目矣。

  临吾上者,有苍天一角,天半见一巨星,灿然作光,益以小星三四。四周何有,为暗为高,此棘丛也。吾卧棘林中,众遗我矣!

  时觉毛发森然皆立。虽然,吾负伤于田,今何缘忽在丛薄中耶?意者受丸而后,因痛失神,遂自狂走入此与?惟今且不能少动其身,昔何能奔逸而至,乃思之殊不可解。是殆初仅一创,比至,始复受其一耳。

  地面处处生白,朗而微红,巨星之光渐暗,小者皆隐,月上矣。嗟夫,倘在故乡,其佳胜当何如!……

  有异声至吾耳际,如人呻吟。诚然,此呻吟声也!岂不远有伤人见弃,其足糜烂,抑铳丸入于腹耶?唯,否否!其声至迩,而吾侧复无他人。汝!呜呼,天乎!此我也!吾之微吟,吾之哀鸣也!岂痛剧乃至于此乎?然,痛固也,惟吾匘若笼于雾,若压以铅,故遂亦无觉。今良不如寐耳,寐哉寐哉!……第使终古不复觉者奈何!然此亦何惧为?

  吾就卧,则月色苍凉,朗照四近,相距不五步,有巨物横陈,黝然而黑,月光所照,处处烂有光辉,殆衣结或兵刃也。此其死骸,抑伤人耶?

  皆同耳!吾则且寐,……

  否否,此何能者?吾军未去,逐突厥遁矣,今方守伺于此,然胡为无人语声或篝火爆列声耶?必吾疲敝既极,不之闻耳,顾吾军乃实在是。

  曰,“援我!援我!”其声野且嘶,突吾匈而出。顾无人声为之对,仅有反响发于夜气,其他寂然,独蛩吟如故,及满月在天,凄然临我已耳。

  使卧者而为伤人,当闻吾声而觉矣,然则尸也!特不知其为火伴,抑突厥人耳。咄,为仇为友,在今兹不皆同耶。……而吾浮肿之目,时已渐合于瞑卧矣。

  * * * *

  吾虽早觉,然尚靖卧,阖其目,吾殊不欲张也。目虽阖,日光犹穿眶而入,比启,则受刺不可堪矣。且卧而不动,于我亦良适。……昨日——吾思殆昨日也,——负伤,至今一日已过,第二日且继之——吾当死矣。凡事皆同,不如弗动胜。人当弗动其身,尤善则弗动其匘,然不可得也,记念思惟,交错于内,第此亦至暂矣,不久将终,仅留数行字于新报中曰,“吾军损失极鲜,伤者若干。一年志愿兵伊凡诺夫战死。”否,不然,报纸且不举氏姓,第约略言之日死者——一人已耳。兵一人,犹彼犬也。

  时吾神思中,则全图昭然皆见,盖昔日事矣。——所谓昔者不止此,在吾一生中,当吾足未见创前,皆昔日事矣。——吾尝见众聚于市,遂延伫审视之,众乃默立,目注一白色物,方流血哀鸣,状至可闵,小犬也,轹于车轮,已垂死如吾今日。乃忽有执事者排众入,攫其领,提之他去,众则亦鸟兽散。今者孰提我去诸此乎?嗟夫,野死而已!……人生亦奇觚哉!……昔之日,——即小犬遘祸之日也,——吾生多福,消摇以游,为状如酩酊,第此亦有其所由然也。——嗟汝古欢!其毋苦我,且趣离我矣!——昔日之福,今日之苦,……苦固不可逃,特愿不见窘于怀旧,与往日相仇比耳。呜呼,忧乎忧乎!汝困人良甚于创哉!

  今热矣,日乃如炙也。吾启目,见同此丛薄,同此高天,特在昼耳,而邻人亦依然在是。突厥人,尸也!躯体又何伟哉!吾识之,斯人耳!……

  见杀于我者,今横吾前。吾杀之何为者耶?

  斯人浴血死,定命又何必驱而致之此乎?且何人哉?彼殆亦——如我——有老母与?每当夕日西匿,则出坐茅屋之前,翘首朔方,以望其爱子,其心血,其凭依与奉养者之来归也!

  而吾何如者?皆同耳!……然吾甚羡之,斯人幸哉!其耳无闻,其伤无痛,不衔哀,不苦,……利矛直贯其心,……在是,——穴在戎衣,大而黝然,四周满以碧血,——此吾业也!

  然此岂亦吾愿与?当吾出征,不怀恶念,亦无戕人之心,惟知吾当以匈肊为飞丸之臬,则遂出而受射已耳。

  而今又何如者?咄,愚人愚人!然哀哉此茀罗!——斯人盖衣埃及戎衣者,——不较我尤无罪耶?有人令之,则如青鱼入筌,以汽船送之君士但丁堡,为俄罗斯,为勃尔格利亚,两未有所前闻也。人复令之行,则遂行,使其不尔,则轻亦鞭箠,甚或有巴侅之铳,引火射其匈者矣。于是苦辛悠远,自君士但丁堡从军以至卢司曲克,我军进攻,彼则守御,比见吾曹健儿,虽当英国特制之庇波地或马梯尼铳,亦坦然径前,乃始恂惧思退走。此瞬息中,又不图突来一小丈夫,平日仅挥黑拳,击之可踣耳,而今乃举利矛刺其心。

  则是人究何罪耶?

  杀斯人者我,然吾亦何罪乎?吾何罪?……乃苦我至于此耶?也,人亦知之为事奈何耶?虽昔日过罗马尼亚时,酷热至四十度,日行五十威尔斯忒,甚不若此也。吁,安得有人至乎!

  天乎!彼人军持中不有水耶?惟必就而取之,不知痛当如何耳。

  咄,同也,吾进矣。

  吾匍匐前,曳足于后,两手失力,才足动垂僵之躯。屍距我不及二克拉式佗,而自吾视之,乃多,——不然,非多也,劳于十二威尔斯忒也。顾亦当勉之,咽且焦矣,如发烈火,汝即失水且死耳。虽然,万一……

  吾匍匐前,二足为地所泥,每动辄作大痛,为之号叫,为之呻吟,而匍匐前不止。今终至矣,军持在斯,……其中有水,——水若干,似且越军持之半也。猗,水足用矣!——以至于死。

  吾曰,“施主,汝救我矣!……”则以肘支体,解其军持,重心失,遂仆。吾面适触救主之匈,屍气已扑鼻矣。

  吾得水狂饮之,水虽昷,然尚不腐,且甚多也,可支数日。吾昔读生理易解,记书中有言曰,“人苟饮水,则虽无食亦能活逾七日以上。”次复举事实为证,谓尝有人绝粒图自杀,顾久之不死,即以不废饮也云。

  咄,复次奈何?使更活五日——六日者,其后奈何?吾军已行,勃尔格利亚人亦遁,左近又非达道,终亦死而已矣。惟二昼夜濒死之苦,今则易以七日,殆不知自殊胜耳。邻人之侧,有铳在地,颇似英伦良品,仅劳一举手,——诸事毕矣。且铳丸亦累累满地,似当日用未尽也。

  要而论之,吾宁自夬,抑且——待耶?何也?待救,抑待死与?且待,待突厥来,更褫吾足负伤之革耶?则良不如自……

  不然,人何当自失其勇气,在理宜力图活以至终也。有见我者,吾即得救矣。吾骨或无损,受治当瘥,于是乃复见故乡,复见吾母,复见玛萨,……

  嗟,幸毋令彼知实事矣!幸告之曰即死。假使知其实,知吾受殊苦历二日三日以至四日者,……

  吾目忽眩,邻右之游,膂力悉竭矣。复有异气,色亦渐益黝然,……明日及又明日,更将如何?吾亦姑卧此,今无力,不能移也。且容少休,乃返故处,幸适有风,吹奇殠悉他向矣。

  吾罢极而卧,日照吾手及头,又无物足以作障。使其顷刻入夜则——吾自思——似已第二夜矣。

  思绪忽乱,——遂复入忘。

  * * * *

  吾寐久之。比觉,日已夕矣,见一切如故,足伤依然作剧痛,邻人庞然僵卧,亦复如前。

  欲弗念是人,不可得也。何者?吾弃爱绝欢,跋涉远道,陵冻馁,忍炎热,终则陷于巨苦,——乃仅为戕杀斯人来耶?戕杀斯人而外,吾又尝有微利于战事耶?

  杀人,杀人者,……顾谁耶?

  我也!

  念吾自夬志从征时,吾母及玛萨泣皆甚哀,顾不相沮。吾则眩于幼想,弗睹其泪,亦未尝知,——今乃知之,——将有忧患之加于眷属也。

  然念之奚益,往事不可追矣。

  当是时,有故旧数人,其为状亦至异耳。众皆曰,“愚物,徒是扰攘,自且弗知后事,究何为者?”——然此何言?一则曰爱国,再则曰英雄,而此口乃亦能作如是语乎?在彼辈目中,吾非英雄与爱国者又何物?虽然,此固耳,而吾则——愚物也!

  吾于是至契锡纳夫,众以革囊及此他武具相授,从军而行。众可千人,中之出自志——如我——者仅三四。他乃不然,假能免其役,皆愿遄返故乡者也,然仍力前,绝不逊自觉之吾辈,徒步至千威尔斯忒,临敌而战无慑,视吾辈或且胜也。倘放之归,固当投兵立散,惟今则服其义务不荒。

  晨风徐来,棘枝摇动,惊睡鸟出林而飞,明星亦隐,天宇已见晓色,白云如毛羽,然蔽之,昏黄渐去大地,吾之第三日至矣。……将何以名?谓之生,抑谓之死乎?

  第三日,……将更历若干日耶?谅不多矣。吾罢极,恐不能离此尸而去,且不久将类之,不相恶矣。

  * * * *

  吾每日当三饮,——朝,午,夕也。

  太阳已出,黑色棘枝,纵横分划巨轮,视之朱殷如人血。意今日者,天气其将酷热矣。吾之邻人,——今日汝当如何?汝已怖人甚矣!

  诚然,彼滋怖人也。毛发渐脱,其肤本黎黑,今则由苍而转黄,面目臃肿,至耳后肤革皆列,蛆蠕蠕行罅隙中,足缄行縢,胫肉浮起成巨泡,见于两端钩结之处,全体彭亨若山丘。更历一日,乃将如何耶?

  傍之卧,抑何可堪者,虽必出死力,吾亦迁矣。特不知能动否耳?吾固能自动其手,能启军持,能饮水,特未识运我重滞不动之体则何如?不也。姑试之,纵令动极微,阅一时而得半步与。

  迁徙既始,终朝方已,足创固剧痛,然亦何有于我耶!吾尔时已不记常人感觉作何状,渐习于痛矣。阅一朝,乃迁地不及二克拉式佗,顾已至故处,昂首吐吸,将得新气以舒心神者暂耳。离腐尸不六步也。风向忽变,挟异殠正扑吾鼻,其殠至强,吸之欲哕,虚胃亦作痉挛且痛,五内如绞矣。而臭腐之气,则续续扑鼻无已时。

  方术已穷,吾遂泣。

  时困顿达于极地,乃颓然卧,识几亡,忽焉——此岂神守已乱,耳有妄闻耶?似闻……不然,否,诚也!——人语声也。马蹄声,人语声。吾欲号,顾力自制,万一其人为突厥,则将奈何?恐所遭惨苦,即就报纸诵之,亦毛发立矣。彼辈将生剥人肤,伤足则烙之以火,……善,且不止此,彼辈长于此道,未可测也。——然则见杀于彼,殆不如野死胜乎。顾使来者而为我军,嗟汝鬼棘,何事繁生若崇垣者,吾目不能透棘有所见也。仅得一处,在枝柯间若小窗,能就之少窥外状,远见平隰,其地似有小川,记战前曾饮之,诚然,亦有石片,横亘水之两厈如小桥,来者殆当过此也。——而人声默矣。众操何国语言,绝不能辨,讵吾耳亦已聩耶?天乎,使来者果为我军,……则吾呼号于此,众当能在桥上闻之,此良较见俘于黎什珂,见俘于巴希皤支克优也。胡以不闻蹄声耶?不能忍矣。时尸气虽恶,顾已不之知。

  忽而行人见桥上,珂萨克也。戎衣色青,赤绦在裤,持矛,数可五十。率之行者乘骏马,为黑髯军官,众方渡,即据鞍反顾,大声呼曰,“疾走!”

  吾亦呼曰,“且止且止!嗟乎,援我来,兄弟!”顾马蹄佩剑声及珂萨克朗语,皆高出吾声之上,——众不我闻也。

  吁,吾遂失力而伏,以面亲土,呜咽继之。军持仆,是中之水,——吾性命,吾援救,吾延生之药,乃忽外流。比扶之起,则所余已不及半盏,地面干涸,此他悉为所吸矣。

  是举既空,吾已不复能振,惟微合其目,奄然僵卧耳。且风向屡变,时或贶清新之气,时或依然以腐殠来。邻人为状,今日亦益凶,不能尽以楮墨。吾偶启目微睨之,乃栗然。面肉已消,脱骨而去,槁骸露齿,吾虽多见髑髅,或制人体为标本,顾未睹凶厉怖人有如此也。骸著戎服,衣结作光烂然,令吾震慑,心乃作是念曰,“所谓战事,——此耳,其像在是!”

  酷热不少减,面与手皆且灼矣,乃饮余水尽之,初苦,仅欲饮其一滴,殊不图一吸尽之也。嗟夫,珂萨克自过吾旁,又胡不止之。纵为突厥,亦胜于此,彼苦我不过一二小时耳,今则辗转呻吟,殊不知当历几日也。呜呼吾母,使其知此,殆将自擢皓发,抵首于墙,以诅吾诞生之日,——且为此始作战斗以苦人群之全世界诅也。

  然汝与玛萨,又胡能知吾之惨死耶?别矣吾母,别矣吾爱吾妻!嗟夫,此苦何可言者!有物填吾膺,……又复此小犬也。忍哉执事人,就墙撞其首,投之尘屯,犬未死,故受楚毒至一日。顾吾之惨苦甚于犬,受楚毒者已三日矣,诘朝而为——四日,于是至五日,至六日。……死!汝安在?趣来前,趣来前,趣攫我矣!

  顾死乃不来,亦不攫我。吾惟卧烈日之下,咽干且坼,而水无余滴,尸殠则弥曼空气中,彼肉全尽矣,有无量数蛆,蠕蠕而坠,蠢动满地,既食邻人尽,仅余槁骨戎衣,——则以次及于我,而吾之为状,于是如前人!

  白昼既去,深夜继之,亦复如是。比夜阑而东方作,亦复如是。又空过一日矣。……

  棘枝动摇,有声如私语,右谓我曰,“汝死矣,死矣,死矣!”左则应之曰,“不复相见也,不复相见也,不复相见也!”

  侧有声曰,“伏藏于此,又何能见耶?”

  吾忽归我,乃见二碧瞳,自棘枝内瞰,此雅各来夫,吾军之伍长也。曰,“将锄来,此间犹有两人,其一,盖火伴也。”

  曰,“毋以锄来,亦勿瘗我,吾生也。”吾心欲号,而唇吻干涸,仅自其间屚微叹而已。

  雅各来夫惊叫曰,“嗟乎!彼诚生,伊凡诺夫也。儿郎,彼生也。速召医者!”

  * * * *

  可十五分时,似有水注入吾唇,复有勃兰地酒及他物,次乃冥然。

  篮舆徐动,其动爽神,吾似觉矣,而旋晕。创伤既裹,痛苦皆失,四肢舒泰,至不可言。……

  “止!降!卫者交代!举舆!走!”

  施令者彼得·伊凡涅支,为摄卫队护视长,身颀长而瘠,和易善人也。虽舁舆者四人,体悉伟硕,而吾视其人,乃先见其肩,次见疏髯,渐乃见首。微呼之曰,“彼得·伊凡涅支。”曰:“何也?小友,”则屈身临我。吾曰,“医何言?顷刻死耶?彼得·伊凡涅支。”曰,“此何言,伊凡诺夫,——虽然,……汝安得死,汝骨皆无损,此幸事也。动脉亦无故。惟汝何能自活至三日,汝何所食耶?”吾曰,“无之。”曰,“然则何所饮?”吾曰,“得突厥人军持,彼得·伊凡涅支。今兹不能言,尔后……”曰,“诺,神相汝,小友,盍且寐矣。”

  又复入寐,入忘。……

  觉乃在医院中,医及护视者绕而立。此外更见名医,为圣彼得堡大学主讲,旧识其面,则俯而临吾足次,血满其手,似有所为。少顷,乃顾我言曰,“神则右汝,少年,汝生矣。吾辈仅取汝一足,然此特——小事耳。今能言耶?”

  今能言矣。遂具告之,如上所记。

   

  迦尔洵V. Garshin生一千八百五十五年,俄土之役,尝投军为兵,负伤而返,作《四日》及《走卒伊凡诺夫日记》,氏悲世至深,遂狂易,久之始愈。有《绛华》一篇,即自记其状。晚岁为文,尤哀而伤。今译其一,文情皆异,迥殊凡作也。八十五年忽自投阁下,遂死,年止三十。

  《四日》者,俄与突厥之战,迦尔洵在军,负伤而返,此即记当时情状者也。氏深恶战争而不能救,则以身赴之。观所作《孱头》一篇,可见其意。“茀罗”,突厥人称埃及农夫如是,语源出阿剌伯,此云耕田者。“巴侅”,突厥官名,犹此土之总督。尔时英助突厥,故文中云,“虽当英国特制之庇波地或马梯尼铳……”

   

  现代小说译丛

  黯澹的烟霭里

  俄国 安特来夫  

   

  

  他到家已经四星期了,四星期以来,恐怖与不安便主宰了这家宅。凡是说话以及做事,大家都竭力的想要全照平常,也并未觉得,他们讲话的惨淡的响,他们眼睛的负疚的张皇的看,而且一见他的房,便大抵背转脸去了。但在这家里的别的处所,他们却不自然的大声的走,且又不自然的大声喧笑起来。只是倘若经过那几乎整天的从里面锁着,仿佛这后面并无生物一般的白的门,他们便放缓脚步,弯了全身,似乎豫料着可怕的一击模样,惴惴的避向旁边去了。即使早已经过,已用了全脚踏地,但他们的行步还极轻低,仿佛只踮着脚尖在那里偷走。

  人向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却只简单的称一个“他,”大家整日的悬念他,所以给了不定的称呼当作本名,也从没有人问是谁氏。人又觉得,也如指一切别人似的,这样的称呼他,未免太狎昵而且简慢了;然而“他”这一个字,却很能够将由他的高大阴沉的相貌所给与的恐怖,又完全又锋利的显现出来。只有住在楼上的老祖母,是叫他古略的;但是伊也感到了主宰全家的不幸的埋伏和紧张的情形,伊常常落些泪。有一回,伊问使女凯却说,为什么小姐长久不弹钢琴了。凯却单是诧异的看伊,全不答话,临走时摇摇头,——显出分明的表示来,伊对于这种问题是不对付的。

  他的回来是在十一月的一个灰色的早晨,除了彼得已经到中学校去,大家正在家里围着晨餐的食桌的时光。屋外很寒冷,低垂的灰色云撒下雨点来,虽然有着阔大的窗,屋子里也昏暗,有几间并且点上灯火了。

  他的拉铃是响亮而且威严,连亚历山大·安敦诺微支自己也战栗。他想,这是一个重要的宾客来访问了,于是他缓缓的迎将出去,在他丰满庄重的脸上含着和气的微笑。但这微笑立即消失了,当他在大门的半暗中瞥见一个可怜而且污秽的服饰的人的时候,这人的面前站着使女,苍皇的要拦住他的前行。他大概是从车站走来的,只坐了几小段的橇,因为他那短小古旧的外衣已经沾湿,裤的下半也溅污了,宛然是泥水做就的圆筒。他的声音又枯裂又粗毛,想因为受湿和中寒罢,否则便是长途中守着长久的沉默的缘故了。

  “你为什么不答话?我问,亚历山大·安敦诺微支·巴尔素珂夫可在家,”那来客再三的问。

  然而亚历山大要替使女回话了。他并不走到大门,只是望出去,半向着客人;他以为这无非是无数请托者之中的一个罢了,便冷淡的说道:“你到这里来什么事?”

  “你不认识我么?”这闯入者嘲笑似的问,然而声音有些发抖了。“我便是尼古拉,说起我的父名来是亚历山特罗微支。”

  “怎么的……尼古拉?”亚历山大退后一步问。

  但诘问时,他已经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怎么的尼古拉了。即刻消失了威严,刚死似的可怕的衰老的苍白色便上了他的脸;两手按着胸前,嘘一口气。接着便忽然的伸开这手,抱住了尼古拉的头,老年的灰白的胡须,触着温润的乌黑的短髭,那衰迈的久不接吻的嘴唇,也寻得了他儿子的年青的鲜活的嘴唇,很热爱的接吻。

  “且慢,父亲,我先得换衣服,”尼古拉柔和的说。

  “你释放了么?”那父亲问,浑身发着抖。

  “唉,可笑!”尼古拉将父亲送在一旁,阴郁的严厉的说。“这算得什么呢?释放!”

  他们走进食堂去,巴尔素珂夫先生对于含着非常的情爱的自己的慌张,也觉得有些惭愧了。然而团聚的欢喜,中了毒似的在他心脏里奔腾,而且要寻出路;七年以来不知所往的儿子的再会,使他的态度活泼而且喜欢,他的举动忽略而且狼狈了。当尼古拉立在他妹子面前,搓着冻僵的手,问道:“这位小姐该是我的妹子了——可是么?”的时候,他不由的发出真心的微笑来。

  尼那,一个苍白消瘦的十七岁的姑娘,就在桌旁站起身,腼腆似的用指头弄着桌面,那大的吃惊的眼看着伊的哥哥。伊记得,这是尼古拉,这是比伊的父亲还记得分明的,但是伊不知道现在应当怎么办。待到尼古拉用握手来代接吻时,伊便将用力的一握去回答他,而且同时——弯一弯膝髁!

  “还有,这是大学生安特来·雅各罗微支先生,彼得的家庭教师,”亚历山大又介绍说。

  “彼得?”尼古拉诧异了,“已经上了学么?——呵,这么!”

  其次又介绍到一个尖脸的女人,伊正在斟茶,单叫作安那·伊凡诺夫那。于是大家都新奇似的看他,他也正在四顾房中,看一切是否还是七年以前的模样。

  他有些古怪,是捉摸不定的。高大的精悍的身躯,头的高傲的姿势,锐利的射人的眼睛在突出的险峻的眉毛下,教人想起一匹雏鹰。蓬松的乱发上弥满着粗野和自由;沉著轻捷的举动,宛然是伸出爪牙来的鸷兽的颤动的壮美。那手,倘有所求,也便要确实牢固的攫取似的。他仿佛全不理会自己地位的不稳,只是平静深邃的遍看各人的眼睛,即使他眼里浮出喜色来,人也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和危机,如见那正施蛊惑的猛兽的眼。他的言语是严重而且简单;他并不管自己怎么说——仿佛这已不是那不知不觉的陷了迷谬和虚伪的人语的声音,却就是思想本身发着响。在这样人物的灵魂上,是不能有悔恨之情的位置的。

  然而,假如他是一匹鹰,他的羽翼却显得因为战斗很受了伤损,他——算是胜利者——这才出了重围。证明的是他的衣裳,带着露宿的痕迹,污秽,不称他的身躯,而且在这衣裳上又留着一点难解的掠夺的不安的处所,能使穿着美服的人们发生一种漠然的恐怖的心情。而且每瞬间——那强壮的全身,因为特别的心忧发着莫名其妙的战栗,于是身体似乎缩小了,头发都野兽似的直竖起来,那眼光又快又野的向着在坐的人们都一瞥。他饮食的很贪婪,仿佛一个饥渴多时,或者久未吃饱的人,所以要在瞬息之间,卷尽桌上的一切了。饮食完,他说:“这很好,”便嘲弄似的摩一摩肚。他复绝了父亲的雪茄,取过大学生的纸烟来,——他自己从来没有纸烟,——于是命令道:“谈谈罢!”

  尼那便说。伊说,刚在女学校毕了业,在校里是怎样的情形。伊最初怯怯的说,但是说了几回,便容容易易的记出所有滑稽的言语来,很满足的讲下去了。伊不甚了然,尼古拉可曾听着;他微笑,然而并不定在说得滑稽的时分,而且始终用了他那浮肿的眼睛四顾着房屋里。他有时又打断了讲说,问出全不相干的话来。

  “你买这画要多少钱?”例如他忽然去问那默着的,而且含着一点嘲笑的父亲。

  “二千卢布,”安那没有开过口,这时很惜钱似的回答了,又惴惴的一看亚历山大的脸。

  “记不清楚了!”

  父子都微笑。这微笑中,很带些拘谨,亚历山大已经不再慌张,变了不甚大方的严紧了。

  “事务怎么了?”尼古拉仍然简短的问他的父亲。

  “做着。”

  “买了一所意大利式的新房子,三层楼的,还有一所工场,”安那几乎低语一般的说。在巴尔素珂夫之前,伊本抱着战兢的尊敬,但又熬不住要说出财产来,因为伊日夜忘不掉的是伊的小积蓄——伊有五百五十六个卢布存在银行里——和这大宗钱财的比较。

  “唔,尼那,讲下去,”尼古拉说。

  然而尼那倦怠了。伊胁肋上又复刺痛起来,端正的坐着,很瘦弱,苍白,几乎透了明,但却是异样的动人的美女,像一朵要萎的花。伊发出一种微香,使人联想到黄叶的秋和美丽的死。胆怯的面麻的大学生目不转睛的对伊看,似乎尼那颊上的红色消褪下去时,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了。他是一个医学生,而且对于尼那又倾注着初恋的虔敬。

  这时来了菲诺干——那老仆。他的相貌出现于推开的门,如一个初升的月:很圆,红而且光。菲诺干是到浴堂去的;他汽浴之后喝了一点酒,刚回家,听得使女说,他曾经一同骑着马游戏过的那小主人已经回来了。不知道因为醉是因为爱,他欷歔的哭!他扯直了燕尾服,洒香了秃头——他的主人也这样做的——便兢兢业业的走向食堂去。他在门外站了片时,于是仿佛恭迎巡抚似的装着恭敬的吹胀的脸,出现在尼古拉的面前。

  “菲诺盖式加!”尼古拉高兴的叫,他声音有些孩子似的了。

  “小主人!”菲诺干大声的叫,冲翻椅子,奔向尼古拉。他想要先在尼古拉肩上去接吻,然而这面却给他一个用力的握手,他奉了军令似的一倒退,再用一握去回礼,重到要生痛了。他自己想,他不是仆人,却是尼古拉的朋友,而且很高兴给大家看出了这资格来。然而照老规矩,他总得在肩上一接吻!……

  “而且还是喝!”尼古拉闻到酒气,对于菲诺干照旧的脾气,吃惊而且高兴的说。

  “真的么?”家主也威严的夹着说。

  菲诺干否认的摇摇头,温顺的倒退几步,斜过眼光去,想寻门口。然而他走过头了,便撞在墙壁上,于是摸索着到了门口,也颇费去不少的时光。菲诺干到得大门,立了片时,感动的看着尼古拉握过的手,然后仿佛是一件贵重的东西一般,极小心谨慎的带进下房去了。他各处都很自尊;但在这瞬间,他的右手是全体中最尊贵的部分。

  这一天巴尔素珂夫先生不赴事务所,午膳之后,许是多喝了葡萄酒罢,他心情颇是柔软而且畅快了。他挽了尼古拉的腰,领到藏书室,点起一支雪茄,想作一回长谈,便和善的说道:“那个,现在讲罢,你先在那里,你在做什么?”

  尼古拉没有便答。那异样的心忧的震动又通过了他的全身,眼睛向门口射出无意的神速的一瞥去,只有声音却还是沉静而且真诚。

  “不,父亲。我恳请你,不提起我的经历的话罢。”

  “我看见你有外国的钱币;——你到过外国了么?”

  “是的,”尼古拉简短的答。“然而我恳请你,父亲,就此够了。”

  亚历山大皱了眉头,从软榻上站立来。他在外衣下面负着手,往来的踱;于是他问,并不看着儿子:

  “你还是先前一样么?”

  “就是这样。你呢,父亲?”

  “就是这样。去罢,我事务多!”

  尼古拉一出房外,巴尔素珂夫便合了门,走近火炉,默默的,然而用力的敲那光亮洁白的炉台的砖块,于是用手巾拭净了手上的白垩,坐下去办事了。在他脸上,又盖满了令人想起死尸来的,可怕的青苍……

  和祖母的会见,并没有目睹的人,但他显着阴沉的脸相走出伊房外来,也似乎微微有些感动。当尼古拉关上他住房的白门之后,大家都暂时觉得舒畅了。从这一瞬间起,他便不再算作客人,而且从此又发生了异样的不安和忧虑,这骤然曼衍开去,立即充满了全家。似乎有谁混进了家里来,永远盘据着,那是一个猜不透的危险的人,比路人更其全不相知,比伏着盗贼更可怕。只有菲诺干一人没有觉得,因为为了非常之欢喜他还有些酩酊,睡在厨子的床中;在睡眠中,他也还保着他那有价值的人格的尊贵的观瞻,右手略略的离开着身体。

  在客厅里,尼那低声的说给大学生听,七年以前是怎样的情形。那时候,尼古拉和别的学生因为一件事,被工业学校斥退了,靠着父亲的联络,他才免了可怕的刑罚。激烈的互相争论中,易于发恼的亚历山大便打了他,这一夜他即离了家,直到现在才回来了。那两人,讲的和听的,摇着头,放低了声息;而且为慰勉尼那起见,大学生取过伊的手来,给伊抚摩着……

   

  

   

  尼古拉从不搅扰人。他自己少说话;他也不愿倾听别人的话,带着一种尊大的淡漠,仿佛人要和他怎么说,他早经知道的了。当别人说话的中途,他也会走了开去,脸上显出这神色,似乎他倾听着什么辽远的,只有他能够听到的东西。他不嘲笑人也不诘责人,但倘若他走出了那几乎整日伏在里面的图书室,到各处去徘徊,忽而到妹子那里,又忽而到仆役或大学生那里的时候,在他的所有踪迹上便散布了寒冷,使各人发生自省的心情,似乎他们做下了一点坏事情,并且是犯罪的事,而且就要审判和惩治了。

  他现在服饰都很好了;但便是穿着华美的衣装,他与房屋的豪华的装饰也毫不融和,却孤另另的有一点生疏,有一点敌意。假使陈设在房屋里的一切贵重的物件都能够感觉和说话,那么,倘他走近这些去,或者因为他那特别的好奇心,从中取下一件来看的时候,他们定将诉苦,说这可忧愁得要死了。他向来没有坠落过一件东西,全是照旧的放存原位上,但倘使他的手一触那美丽的雕塑,这雕塑在他走后便立即失了精神,全无价值的站着。成为艺术品的灵魂,全消在他的掌中,这就单剩了并无神魂的一块青铜或黏土了。

  有一回,他走到尼那那里,正是伊学画的时间;伊从什么一幅图画中,很工的摹下一个乞丐的形象。

  “画下去。尼那!我不来搅乱你,”他说着,便靠伊坐在低的躺椅上。尼那怯怯的微笑着,又临摹一些时,画笔上蘸了错误的颜色。于是伊放下画笔来,说:

  “我也疲倦了。你看这好么?”

  “是的,好。你也弹得一手好钢琴。”

  这冰冷的夸奖很损毁了敏感的尼那的心情。伊想要批评似的侧了头,注视着自己的画,叹息说:

  “可怜的乞丐!他使我很伤心!你呢?”

  “我也这样。”

  “我是两个贫民救济所的会员,事务非常之多!”伊热心的说。

  “你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事?”尼古拉冷淡的问。

  尼那于是说,开初很详,后来简略,终于停止了。尼古拉默默的翻着尼那的集册,上面保存着伊的朋友和相识者的诗文。

  “我还想听讲义去;然而爹爹不许我。”尼那忽然说,伊似乎想探出他的注意的门径来。

  “这是好事情。唔——那么?”

  “爹爹不许。但是我总要贯彻我的意志的。”

  尼古拉出去了。尼那的心里觉得悲痛而且空虚。伊推开集册,凄凉的看着刚画的图像,这似乎是很讨厌,全无用的恶作了;伊镇不住感情的偾张,便抓起画笔来,用青颜色横横直直的叉在画布上,至使那乞丐不见了半个的头颅。从尼古拉和伊握手的第一日起,伊对他便即亲爱了,然而他从来没有和伊接一回吻。倘使他和伊接吻,尼那便将对他披示那小小的、然而已经苦恼不堪的全心,在这心中,正如伊自己写在日记上似的,忽而是愉快的小鸟的清歌,忽而是乌鸦的狂噪。而且连日记也将交给他了,这上面便写着伊如何自以为无用于人以及伊有怎样的不幸。

  他想,伊只要有伊的绘画,伊的音乐,伊的会员便满足了。然而这是他的大误,伊是用不着绘画,用不着音乐,也用不着会员的。

  倘他旁观着彼得到大学生那里受课的时候,他却笑了,因为这笑,彼得嫌恨他,彼得反而很高的竖起膝髁来,至于连椅子几乎要向后倒,轻蔑的着眼,他虽然明知道万不可做,却用指头挖着鼻孔,而且当了大学生的面说出无礼的话来。这家庭教师的麻脸上通红而且流汗了,他几乎要哭,待彼得走后,又诉苦说,他是全不愿意学习的。

  “我真不解;彼得竟全不想学。我真不解,他将来怎样……先一会,使女来告诉,他对伊说些荒唐话。”

  “他会成一个废物罢了,”尼古拉并不显出怎样明白的表示,断定了他兄弟的将来。

  “人用尽了气力,为他用尽了气力,为他费了心神,有什么用处呢?”家庭教师一想起不是打杀彼得,便得自己钻进地洞里的,许多屈辱和惭愧的时候,便几于要哭的说。

  “你不管他就是了。”

  “然而我应当教导他呵!”大学生很惊疑的叫道。

  “那么,你教导他就是,照人家所托付的那样!”

  大学生竭力的还想发些议论,尼古拉却不愿了。尼那和安特来·雅各罗微支也曾研究多回,想阐明尼古拉的真相,但归结只是一个空想的图像,连他们自己也发笑起来。但两人一走开;他们却又以他们的失笑为奇,觉得他们那空想的推测又近于真实。于是他们怀着恐惧和热烈的好奇心,专等候尼古拉的出现,而且笑着,以为今天终于到了这日子,可以解决那烦难的问题了。尼古拉出现了,然而这谜的解决的辽远,今日却也如昨日一般。

  特别的陆离,又不像真实的是仆役室里的猜测。而菲诺干站在所有论客的先头。他喝了一点酒,他的幻想便非常之精采而汗漫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而且疑惑。

  “他是——一个强盗!”他有一回说,他那通红的脸,便怕得苍白起来。

  “哪,哪,……就是强盗么?”厨子不信的说,但惴惴的看着房门。

  “是专抢富翁的,”菲诺干接着订正说。——当尼古拉还是孩子时候,曾经说过,他听得,有着这一种强盗的。

  “他何必抢人呢,父亲这里就有这许多钱,他自己还数不清。”马夫说,这是一个很精细的人物。

  “三个工场,四所房屋,天天结股票。”安那低语着,伊的积蓄,到现在已经加上四卢布,弄到五百六十卢布了。

  然而菲诺干的假定也就推翻了。安那将尼古拉带来的一切,仔细的搜检了一番,除了一点小衫,却毫没有别样的物件。但正因为小衫之外没有别的,便愈加不安而且诡秘了。倘使他皮包里藏着手枪,子弹,刺刀,则他大约就要算是一个强盗。本体一定,大家倒可以安静,可以轻松;因为最可怕是莫过于不知什么职业的人,那容貌态度,样样迥异寻常,单是听,自己却不说,只对大家看,用了刽子手的眼光。于是这不安增长起来,终于变了迷信的恐怖,寒冷的水波似的弥漫了全家了。

  有一次,泄漏了尼古拉和他父亲之间的几句话;但这并不消散家中的恐怖,却相反:使可怕的谜和疑惧的思想的空气更加浓厚了。

  “你曾经说,你厌恶我们的一切生活法。”那父亲说,每个音都说得很分明:“你现在也还厌恶么?”

  一样是缓缓的,而且明白的说出尼古拉的诚实的答话来:“是的,我厌恶这些,——从根柢里到最顶上!我厌恶这些,也不懂这些。”

  “你可曾发见了更好的没有?”

  “是的,我已经发见了。”尼古拉确乎的答。

  “留在我们这里罢!”

  “这是无从想起的,父亲——你自己知道。”

  “尼古拉!”亚历山大忿然的叫。暂时间紧张的沉默之后,尼古拉低声的悲哀的回答道:“你永是这模样,父亲——又暴躁,又好心。”

  这殷实的人家临近了圣诞节,也显得凄怆而且无欢。现有一个人,那思想和感情都不与家族相关联,阴沉的磐石似的悬在大家的头上,不独夺去了期望着的愉快的祭日的特征,并且连那意义也消灭了。这似乎尼古拉自己也明白,他怎样的苦恼着他人,他便不很走出他的房外去——然而不看见他,却更其觉得他格外的可怕了。

  圣诞节前几天,巴尔素珂夫这里不期的来了若干的宾客。尼古拉向来不会那些无涉的人,也仍然不去相见了。他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倾听着音乐的声音,这受了厚墙的浑融,柔软调匀的传送过来,宛如清净声的远地里的歌颂;而且这声音又极柔和的在他耳朵边响,仿佛便是空气本身的歌讴。尼古拉倾听着,他的孩子时候的远隔的时代,便涌现上他的心头来,那时他还小,他的母亲也还在;……那时也是来了客人,他也远远的听着音乐,而且一面做着梦……不是梦形象,也不是梦音响,却梦着别的东西,那形象和音响只是纠结起来,很明而且很美——这东西如一个美丽的唱歌的飘带,闪在天空中……他那时知道这闪闪的是什么;然而他不能对人说,也不能对自己说;他只是竭力的教自己尽力的醒着——但是睡着了。有一回也如此,并没有人留心,他睡在大门口的客人的皮裘上,至今还分明的记得那蒙茸的刺手的皮毛的气息。而且莫名其妙的恐怖的战栗,冷的针刺似的又通过了他的全身……但这回又奇特的同时有什么柔软的温暖的东西照着他的脸,有如温和的爱抚的手,来伸展他的愁眉。他的脸全不动,然而平静,温良,柔顺,仿佛是死人。人判不定他是睡还是醒,是生还是死。人只有一句话可以说:这人安息着……

  到了圣诞节的前夜了。在黄昏时,菲诺干走到尼古拉的屋里去。他大概不算醉,沉了脸向着旁边,眼里闪闪的象是泪。

  “祖母教请。”他在门口说。

  “什么?”尼古拉惊疑的问。

  菲诺干叹息,重复说:“祖母教请。”

  尼古拉走到楼上,他刚刚跨进门槛,两条纤细的女儿的臂膊突然抱住他的头颈了;在他脸上,帖近了一个柔弱的脸,带着睁大的湿润的眼睛,一种可怜的声音含着欷歔,低低的说:“哥哥,哥哥!——你为什么教我们吃苦!亲爱的,亲爱的哥哥,你和父亲和好了罢……也和我……并且留在我们这里……千万,千万,留在我们这里!”

  渺小的瘦弱的全身的震动,在他手上也觉得了,而且这小小的无用的心却如是之伟大,将无限的,苦恼的全世界注入他的心中了。阴郁的皱了眉头,尼古拉向周围投了嗔恚的一瞥,从榻上又向他伸出祖母的手来,苍白枯瘦得可怕,更有一种声音,已经是那一世界的声响似的,枯裂欷歔的呻吟道:“尼古拉!孩子!……”

  门槛上哭着菲诺干。他的谨严的态度都失掉了,鼻涕挥在空中,牵动着眉毛和嘴脸,而且他眼泪非常多!——流水似的淌下两颊来,这似乎并不像别人一样,从眼里出来的,而却出在枯皱的头皮上的所有的毛孔。

  “我的朋友!尼古林加!”他低声的祈求,也向他伸出捏着冰块似的红手帕的手。

  尼古拉孤独的微笑,又轻轻的说。他自己不知道,现在在阴暗的鹰眼里,也极难得的落下几滴眼泪来了——于是从昏暗的屋角显在明亮处,是一个男人的花白的发颤的头,这是他的父亲,是他厌恶而且不懂他的生活的。

  然而他忽然懂得了。

  也如先前的狂瞀的厌恶一样,因为狂瞀的亲爱,他奔向他的父亲,尼那也很感动,三人拥抱着,象是活着的哭着的一团,都以毫无隐蔽的心,发着抖,这瞬息间,融成了一个心和一个灵魂的强有力的存在了。

  “他不走了,”老人声嘶的,胜利的叫喊说。“他不走了!”

  “我的朋友尼古林加!”菲诺干低声的祈求。

  “是啦!是啦!”尼古拉说,然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对着谁。“是啦!是啦!”他反复的说,一面接吻于默默的摩着他的头的老人的手上……

  “……是啦!是啦!”他还是反复说,但他已经感到在他的精神上,弥漫了崛强的奔腾的短的,尖利的“不可”了。

  已经入了夜,在这大宅子的全部里,从仆役室以至主人的房屋,都辉煌起愉快的灯光。人人喜孜孜的热闹的谈笑,那贵重的脆弱的装饰品也失去了怯怯的忧愁;从高的位置上,傲慢的俯视着龌龊奔走的人间,坦然的恢复了他们的美丽;仿佛是,凡有在这里的一切,无不奉事他们,而且臣伏于他们的美丽似的。

  亚历山大,尼古拉和大学生,还都聚在祖母的屋子里;忽而叙说自己的幸福,忽而倾听尼古拉的谈论。菲诺干,因为高兴了,又喝了一点酒,走出院子去,要凉快他火热的头;雪花消在他通红的秃头上,如在热灶上一般,他正在摸,他又吃惊的看着——尼古拉!手上提一个小小的行囊。尼古拉正走出屋角的便门的外面。当他瞥见菲诺干的时候,他也懊恼的吃了惊。

  “阿,菲诺干,老动物!”他低声说……“那么,送我到大门。”

  “朋友……”菲诺干着了慌,窃窃的说。

  “不要声张。我们到那边说去。”

  街上完全没有人,两端都没在徐徐的静静的飞下来的雪花的洁白的大海里。尼古拉忽然当菲诺干面前站住了,用了他那闪闪的突出的眼睛看定他,抬起手来搭在他肩上,而且缓缓的说,仿佛命令一个小儿:“对父亲说去,尼古拉·亚历山特罗微支愿他安好,并且告诉他,说他去了。”

  “那里去?”

  “单说去了就是,保重罢。”尼古拉叩一下老仆的肩头,便走了。菲诺干省悟,尼古拉对他也没有说出那里去,于是尽其所有的力量拖住了他的手。

  “我不放你!上帝很神圣,我决不放你!”

  尼古拉推开他,又诧异的向他看。然而菲诺干拱了两手,如同祷告似的,吐出欷歔的声音,祈恳道:“尼古林加!唯一的朋友!都算了……那里有什么呢?这里有钱,三个工场,四所房屋,我们天天结股票……”他无意识的背诵着老管家女人的成语。

  “你说什么?”尼古拉蹙额说,大踏步便走。但那佳节模样的穿着全新的燕尾服的菲诺干却受了践踏一般瘫软了。他喘吁吁的只是不舍的追。终于抓住了他的手,祷告似的哀求道:“现在,那么,……我也……也带我去……这怕什么?你——做强盗去么?——好;那就做强盗!”

  于是菲诺干做了一个绝望的举动,似乎他已经要决绝了这尊贵的人间。

  尼古拉站住,默默的对着仆人看,而在这眼光里,闪出一点非常可怕的东西,冰冷的酷烈和绝望来,菲诺干的舌头便在运动的中途坚结了,两足都生根似的粘在雪地里。

  尼古拉的后影小了下去,隐在莽苍里了,仿佛消融在灰色的烟雾的中间。再一瞬间,尼古拉便又没在他先前曾经由此突然而来的,那不可知的,怕人的,黯澹的烟霭里。寂寞的道路上已不见一个生物了,然而菲诺干还站着看。衣领湿软了粘在他脖子上;雪片慢慢的消释在他冻冷的秃头上,和眼泪一同流下他宽阔的刮光的两颊来……

   

  安特来夫(Leonid Andrejev)以一八七一年生于阿莱勒,后来到墨斯科学法律,所过的都是十分困苦的生涯。他也做文章,得了戈理奇(Gorky)的推助,渐渐出了名,终于成为二十世纪初俄国有名的著作者。一九一九年大变动的时候,他想离开祖国到美洲去,没有如意,冻饿而死了。

  他有许多短篇和几种戏剧,将十九世纪末俄人的心里的烦闷与生活的暗淡,都描写在这里面。尤其有名的是反对战争的《红笑》和反对死刑的《七个绞刑的人们》。欧洲大战时,他又有一种有名的长篇《大时代中一个小人物的自白》。

  安特来夫的创作里,又都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他的著作是虽然很有象征印象气息,而仍然不失其现实性的。

  这一篇《黯澹的烟霭里》是一九○○年作。克罗绥克说,“这篇的主人公大约是革命党。用了分明的字句来说,在俄国的检查上是不许的。这篇故事的价值,在有许多部分都很高妙的写出一个俄国的革命党来。”但这是俄国的革命党,所以他那坚决猛烈冷静的态度,从我们中国人的眼睛看起来,未免觉得很异样。

  一九二一年九月八日译者记。

   

  书籍

  俄国 安特来夫

   

  

  医生在病人的裸露的胸前,安上听诊筒,静心的听——大的,过于扩张的心脏,发出空虚的声音,撞着肋骨,啼哭似的响,吱吱的轧。这是表示活不长久的凶征候,医生“唔”的侧一侧他的头,但口头却这样说,——

  “你应该竭力的避去感动的事才好。看起来,你是在做什么容易疲劳的事务的罢?”

  “我是文学者,”病人回答说,微笑着。“怎样,危险么?”

  医生一耸眉,摊开了两手。

  “危险呵,自然说不定因为什么病……然而再十五年二十年是稳当的,这还不够么?”他说着笑话,因为对于文学的敬意,帮病人穿好了小衫。穿好小衫之后,文学者的脸便显出苍白颜色来,看不清他是年青还是很年老了。他的口唇上,却还含着温和的不安的微笑。

  “阿,多谢之至,”他说。 .

  胆怯似的从医生离开了眼光,他许多时光,用眼睛搜寻着可以安放看资的处所,好容易寻到了——办事桌上的墨水瓶和笔架之间,正有着合宜的雅避的好地方。就在这地方,他轻轻的放下了旧的褪色的打皱的三卢布的绿纸币。

  “近时似乎没有印出新的来。”医生看着绿纸币,一面想,不知为什么,凄凉的摇一摇头。

  五分钟之后,医生在那里诊察其次的病人;文学者却在路上走,对了春天的日光细着眼睛,并且想——为什么红毛发的人,春天走日荫,夏天却走日下的呢?医生也是一个红毛发的。这人倘若说是五年或十年,那还像,现在却说是二十年——总而言之,我是不久的了。这有些怕人,不不,非常怕人,然而……

  他窥向自己的胸中,幸福的微笑。

  阿阿,太阳的晃耀呵!这如壮盛者,又如含笑而欲下临地面者。

   

  

   

  原稿非常厚,那页数非常多。每页上,都密密的填满了细字的行列,这行列,便全是作者的滴滴的精神。他用了瘦得露骨的手,慎重的翻书。纸面的反射,光明似的雪白的映着他的脸。身旁跪着他的妻,轻轻的接吻于他的那一只骨出细瘦的手上,而且啼哭着。

  “喂,不要哭了罢,”他恳求说。“何必哭呢,岂不是并没有要哭的事么?”

  “你的心脏,……而且我在世界上要剩了孤身了。剩了孤身,唉唉,上帝呵!”

  文学者一手摩着伏在他那膝上的妻的头,并且说,——

  “你看!”

  眼泪昏了伊的眼力了,原稿的细密的横列在伊眼睛里,波浪似的动摇,断续,低昂。

  “你看!”他重复说。“这是我的心脏!这是和你永远存留的。”

  垂死的人想活在自己的著作上,是太可伤心的事了。妻的眼泪更其多,更浓厚了,伊所要的是活的心。一切的人们,——无缘无故的人们,冷淡的人们,没有爱的人们,这些一切人们无论谁何所读的死书籍,在伊是用不着的。

   

  

   

  书籍交给印刷所了。这名曰《为了不幸的人们》。

  排字匠们一帖一帖的拆散原稿来,他们各人单将自己所担任的一部分去排板。拆散的原稿里,常有着一语的中途起首,不成意义的东西。例如“亲爱”这一字,“亲”留在这一人的手里,“爱”却交在别一个的手里了。然而这完全没有碍。因为他们是决不读自己所排的文句的。

  “这半文不值的文人!这胡里胡涂的字是什么!”一个絮叨着说,因为愤怒和讨厌装了嫌脸,用一手遮着眼睛。手指被铅色染得乌黑,那年青的脸上也横着铅色的影,而且一吐痰唾,这也一样的染着死人似的昏暗的颜色。

  别一个排字匠,也是年青的男人,——这里是没有老人的,——以猿类的敏捷和灵巧,检出需用的文字来,便低声的开始了哼曲子,——

   

  唉唉,这是我们的黑的运命么,

  在我是铁的重担呵重担呵!……

   

  以后的句子他不知道了。调子也是这人随意的捏造,——是一种单调的,吹嘘秋叶的风的低语似的,无可寄托的声音。

  别的人都沉默,或者咳嗽,或者吐出暗色的唾沫。各人的上面,电灯发着光,前面的铁网栏的那边,模胡的现出停着的机器的昏暗的形象,机器都等候得疲倦了一般伸出他漆黑的手,显一副沉重的烦难的模样,压着土沥青的地面。机器的数目很不少。而充满着含蓄的精力和隐藏的音响与力量的沉默的黑暗,怯怯的包住了这周围。

   

  

   

  书籍成了杂色的列,站在书架上,看不见后面的墙壁了。书籍又堆在地板上,又积在店后的昏暗的两间屋子里,排得无容足之地了。而且迭在其间的人类的思想,在沉默里向外面颤动而且迸流,似乎在书籍的域中,是全不能有真的平安和真的寂静。

  上等似的脸和留了颊须的男人立在电话口,和谁恭敬的交谈。于是低声的骂了“昏虫!”然后大叫道。——

  “密式加!”

  走进一个孩子来,他便突然间变了冷酷的厉害的严紧的脸,指斥说:“你要叫几次才好?废料!”

  孩子吃了惊,着眼,这时胡子的气也平下去了。他并用了手和脚,推出一个书籍的沉重的包来,本想单用手来提,但有点不如意,便摔在原处的地板上。

  “拿这个送到雅戈尔·伊凡诺微支那里去。”

  孩子用两手去捧包,但那包不听话。

  “好好的拿!”那男人大声说。

  孩子好容易捧起包来,搬出去了。

   

  

   

  在步道上,密式加挤开了往来的行人。他泥沙似的涂满了雪,被赶到灰色的街心里。沉重的包压在他脊梁上,他跄踉了。马车夫呵斥他。他这时一想那路的远近;便觉得害怕,以为这就要死了。他将沉重的包溜下脊梁来。一面看,一面禁不住欷歔的哭。

  “你为什么哭着的?”路过的人问。

  密式加呜呜的哭了。群众立刻围上来,走到一个带着腰刀和手枪的性急似的巡警,将密式加和书籍都装在零雇马车上,拉到派出所去了。

  “怎么的?”当值的警官从正在写字的簿子上抬起脸来问。

  “是背着太大的包裹的。”性急似的巡警回答说,将密式加推到前面去。

  警官擎起一只手来,关节格格的响了;其次又擎起了那一只。于是交互的伸直了他登着宽阔的漆长靴的脚。斜了眼睛,从头到脚看一遍这孩子,他然后发出许多的问题,——

  “你甚么人?那里来的?姓名呢?什么事?”

  密式加一一答应了。

  “密式加。百姓。十二岁。主人的差遣。”

  警官走着,又复欠伸一回,迈开步,挺着胸脯,走近包裹,嘘一口气,然后伸手轻轻的去摸书籍。

  “阿呵!”他用了满足似的口吻说。

  包皮的一角已经破损了,警官拨了开来,读那书名——《为了不幸的人们》。

  “那么,你,”他用手指招着密式加说,“读读瞧。”

  “我认不得字。”

  警官笑起来了——

  “哈哈哈!”

  走进一个络腮胡子的专管护照的人来,烧酒和洋葱的气息喷着密式加,也一样的笑——

  “ 哈哈哈!”

  此后他们便做起案卷来,而密式加在末尾押了一个小小的十字。

   

  这一篇是一九○一年作,意义很明显,是颜色黯澹的铅一般的滑稽,二十年之后,才译成中国语,安特来夫已经死了三年了。

  一九二一年九月十一日,译者记。

   

  连翘

  俄国 契里珂夫

   

  阿阿,春天一清早,连翘花香得怎样的芬芳呵,当太阳还未赶散那残夜的清凉,从夜的花草上吸尽了露水的时候!

  是年青时候的一个早晨。我和一个温文美丽的少女,正在野外散步之后的归途。愉快的小鸟的队伙似的,我们跳出小船,便两个两个的分开,各因为送女人回家去,都在街上纷纷走散了。

  太阳才照着街市,那金色的光线,正闪闪的晃耀在教会的屋顶和十字架以及高的房屋的窗间。道路还静默而且风凉,人家的窗户里都垂着帷幔。……那窗后面的人们还都落在沉睡中。……我们的足音在早晨的寂静里便听得高声的发响……

  从密密的攒着铁钉的长围墙上,沉钿钿的垂着湿润的,盛开着紫的和白的球花的连翘。

  阿阿,春天一清早,连翘花香得怎样的非常呵!当你才二十岁,和温文美丽的少女同了道,每一互相瞥视,互相微笑,便喜孜孜的发抖的时候。……

  “给我拗一枝那连翘花罢。……”

  我们立住了。围墙又高又滑。而且簇着钉。想用手杖钩下那著花最盛的枝条,终于不如意。下雨一般,在我们上,连翘洒下了香露的珠玑。……

  “一枝也可以!……”

  “白的?”

  “就是,……不不,——紫的!……”

  我为了温文美丽的少女,去偷连翘花,将自做了牺牲,爬上围墙去了。我被锈的钉刺破了手腕,然而我绝不留心;因为我丝毫没有觉得痛。香气很强烈,我的头便不由的转向了旁边。露滴从枝头直洒在我脸上,捏着的手杖唧唧的响,少女欣然的微笑着,我在伊头上,香雨似的降下了凌晨的清露。……我想将凡是著花的连翘,尽折给伊,白的,以及紫的。……

  “已经够了!……”

  我便勇士一般的跳下围墙来。那高兴快活的含着爱情的眼睛,以沉默的感谢向了我晃耀。

  “这给你……做个……记念。……”

  伊不说了,而且将红晕起来的脸藏在连翘里。

  “记念!什么的?”

  “今朝的散步的记念呵!……连翘的,……而且,一清早,这花怎样的香得非常的事。……”伊说着,向我的脸这一面,递过那润泽的连翘的花束来。

  “你的手怎么了?那血?……”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腕上有着渗出鲜血的伤痕。

  “痛么?”

  “并不,……这也是记念罢。……”

  伊给我一块小小的绢手巾。我用这包了手。于是仿佛为了爱人的名誉的战斗,因而受伤的勇士似的前进了。我们站住,刚要话别的时候,伊讨回手巾去。……

  “将这个还了我罢。……”

  “不。这存在我这里,……做记念。……”

  我还给伊了,是让了步的。这手巾不是已经被我的血染得通红了的么?……

  然而,唉唉,所谓人生这一种卑下的散文,……这常常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们向着辽远的太空的莽苍苍的高处,刚刚作势要飞,正在这瞬间,这便来打断了我们的翅子了。

  我在眼睛里,浮着心的弛放和幸福的颜色,捏着那纤细的发抖的少女的手,没有放,以为数秒钟也好,总想拖延一点离别的时光。我凝视着两颊通红的,一半遮在连翘的花束里的少女的脸;而且仿佛觉得酩酊了。但不知道,这是因为连翘的香气,还因为少女的红晕的两颊和娇怯的双眸。……睡得太多的懒洋洋的门丁出来了,而且搔着脑后说:

  “唉唉,先生,裤子撕破了,……得缝缝,……这不好……”

  我回头向背后看。少女挣出了捏着的手,高声笑着,跑进院子的里面去了。

  “伊逃掉了,这是怎的?喂,管门的,你刚才怎么说?你没有怎么样么?”

  门丁委细的说明了理由:

  “挂在钉子上了似的!……这不好……”

  我一看自己的衣服。于是因为惭愧和屈辱和卑下,脸上仿佛冒出火来……全然,在我那白的连翘花上,似乎被谁唾了一口唾沫。……我向着家,静静的在街上走。早晨的祷告的钟发响了。虽然很少,却已有杂坐马车在石路上飞跑。大门的探望扉开合着,……现世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便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个春天的早晨,……攒着铁钉的围墙,垂下的连翘的盛开的枝条,馥郁的露水的瀑布,掩映在紫的和白的连翘花间的娇怯的少女的脸。……

  而且便到现在,在我的耳朵里,也还听得赶走了幻想和春日清晨的香气的,那粗卤的门丁的声音。

  阿阿,一清早,连翘怎样的香得非常呵,在太阳还未从连翘上吸尽了露水的时候,而且你才二十岁,一个温文美丽的少女和你并肩而立的时候!

   

  契里珂夫(Evgeni Tshirikov)的名字,在我们心目中还很生疏,但在俄国,却早算一个契呵夫以后的智识阶级的代表著作者,全集十七本,已经重印过几次了。

  契里珂夫以一八六四年生于凯山,从小住在村落里,朋友都是农夫和穷人的孩儿;后来离乡入中学,将毕业,便已有了革命思想了。所以他著作里,往往描出乡间的黑暗来,也常用革命的背景。他很贫困,最初寄稿于乡下的新闻,到一八八六年,才得发表于大日报,他自己说:这才是他文事行动的开端。

  他最擅长于戏剧,很自然,多变化,而紧凑又不下于契呵夫。做从军记者也有名,集成本子的有《巴尔干战记》和取材于这回欧战的短篇小说《战争的反响》。

  他的著作,虽然稍缺深沉的思想,然而率直,生动,清新。他又有善于心理描写之称,纵不及别人的复杂,而大抵取自实生活,颇富于讽刺和诙谐。这篇《连翘》也是一个小标本。

  他是艺术家,又是革命家;而他又是民众教导者,这几乎是俄国文人的通有性,可以无须多说了。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日,译者记。

   

  省会

  俄国 契里珂夫

   

  我所坐的那汽船,使我胸中起了剧烈的搏动,驶近我年青时候曾经住过的,一个小小的省会的埠头去了。又温和又幽静,而且悲凉的夏晚,笼罩了懒懒的摇荡着的伏尔迦的川水,和沿岸的群山,和远远的隔岸的森林的葱茏的景色。甜美的疲劳和说不出的哀感,从这晚,从梦幻似的水面,从繁生在高山上的树林映在川水里的影,从没到山后去的夕阳,从寂寞的渔夫的艇子,以及从白鸥和远方的汽笛,都吹进我的灵魂中来……自己曾经带了钓鱼具,徘徊过,焚过火,捉过蟹的稔熟的处所,已经看得见了。自己常常垂钓的石厓上,也有人在那里钓鱼呢。奇怪……而且正坐在自己曾经坐过的处所。我忽然伤心到几乎要哭了。我于是想,自己已经有了白发,有了皱纹,再不会浮标一摇,便怦怦的心动,或如那人一般,鱼一上钩,便跳进水里去捉的了。心脏为了一去不返的生涯而痛楚了……我所期待的是欢喜,但迎迓我的却是悲哀。一转弯,从伏尔迦的高岸间,又望见了熟识的教会的两个圆形的屋顶,和有着绿色和灰色屋顶的一撮的人家……我的眼眶里含了泪……从那时以来,这省会近于全毁的已有两回了。我们住过的家,还完全的留着么?我于是很想一见我和父母一同住过的,围着碧绿的树篱的老家。父亲已经不在,母亲也不在,便是兄弟也没有一个在这世上了。还是活着似的,记忆浮上眼前来。仿佛不能信他们都已不在这世上。我下了汽船,走过那洼地的小路——那时因为图近,常在这地方走——再过土冈,经过几家的房屋,便望见我家的围墙,……这样的想,……

  “母亲,父亲!”

  于是从门口的阶沿上,迸出了父亲和母亲和弟妹们的满是欢喜的脸来。……

  “此刻到的么?”

  “正是,此刻到的。……”

  汽笛曼声的叫了。汽船画着圆周,缓缓的靠近埠头去。埠头上满是人。为要寻出有否知己的谁,一意的注视着人们的脸。然而没有,并无一个人。奇怪呵,那些人都到那里去了呢?阿,那拿着阳伞的女人,却仿佛有一些相识。不,伊又并不是那伊!倘若那伊,那时候已经二十五,所以现在该有五十上下了,而这人不到三十岁。当那时候,我在这里的时候,伊还是五六岁的孩子,我们决不会相识起来。这五六个年青的姑娘们,……我在这里的时候,伊们一定还没有出世罢。

  “先生,要搬行李么?……”

  “唔,好好,搬了去。”

  没有遇着什么人。也没有人送给我心神荡摇的事件。没有接吻的人,也没有问道“到了么”的人。单是敌对似的,不能相信似的,而且用了疑讶的好奇心,看着人们罢了。——“那人是怎么的!到谁的家里去?”

  “我到谁的家里去么?我不知道。我现在是谁的家里都不去。曾经见过年青时候的我的这凄凉萧索的省会呵,我是到你这里来的,我们还该大家相识罢。”

  我不走那通过洼地的小路,我现在早不必那样的匆忙,因为已没有先前似的抱了欢喜的不安的心,等候着我的了。……

  “得用一辆马车,……”

  “不行,这镇里只有两辆,一辆是刚才厅长坐了去了,还有那一辆呢,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不要紧,我背去就是。先生是到那里去的?”

  “我么?唔唔,有旅馆罢?”

  “那自然是有的!体面得很呢。叫克理摩夫旅馆。”

  “克理摩夫!那么,那人还活着么?”

  “那人是死掉了,只是虽然死掉,也还是先前那样叫着罢了。”

  “那么,他的儿子开着么?”

  “不是,开的是伊凡诺夫,但是还用着老名字呵。他的儿子也死掉了。”

  我跟在乡下人的后面走,而且想。市镇呵,你也还完全的活着么?也许还剩下一条狗之类罢?”

  “先生是从那里下来的?”

  “我么?……我是旅客……从彼得堡来的。”

  “如果是游览,先生那里不是好得多么?或者是有些买卖的事情罢?”

  “没有。”

  “不错,讲起买卖来,这里只有粉,先生是不见得做那样的生理的。那么,该是,有什么公事罢?”

  “也不,单是来看看的。我先前在这里居住过。忽然想起来,要到这里来看看了。……”

  “那么,不认识了罢。有了火灾,先前的物事也剩得不多了。”

  我们在街上走。我热心的搜寻着熟识的地方。街道都改了新样了。新的人家并不欣然的迎迓我。

  “这条街叫什么名字呢?”

  “就叫息木毕尔斯克。”

  “息木毕尔斯克!阿阿,真的么?”

  “真的。”

  在息木毕尔斯克街上,就有祭司长的住家。而且在祭司长这里,说是亲戚,住着一个年青的姑娘。伊名叫赛先加,极简单的一篇小传奇闪出眼前来了。带着钓鱼器具和茶炊的一队嚷嚷的人们,都向水车场这方面去……激在石质的河床上,潺潺作声的小河里,很有许多的鳑鱼。红帕子裹了黄金色的头发,手里捏着钓竿,两脚隐现在草丛中的赛先加的模样,唉唉,真是怎样的美丽呵!我们屹然的坐着,看着浮标。我们这样的等人来通报,说是“茶已经煮好了”。

  这时的茶炊很不肯沸。那茶炊是用了杉球生着火的。我和赛先加早就生起茶炊来。赛先加怕虫,我给伊将虫穿在鱼钩上。唉唉,伊怎样的美丽呵,那赛先加是!……

  “又吃去了,……给我再穿上一个新的罢!”

  “阿阿,可以,可以。”

  我走过去,从背后给伊去穿虫。但是可恶的虫,一直一弯的扭,非常之不听话。赛先加回转头来,抬起眼睛从下面看着我。

  “快一点罢!”

  “这畜生很不肯穿上钩去呢!”

  我坐在伊身边,从旁看着伊的脸,而且想,——

  “我此刻倘给伊一个接吻,不知道怎样?……”

  我们的眼光相遇了。伊大约猜着了我的罪孽的思想,两颊便红晕起来。而我也一样。不多久,我穿好了虫,然而不再到自己的钓竿那里去了。我坐在赛先加的近旁,呼息吹在伊脖颈上。

  “那边去罢。你的浮标动着呢。”

  “我不去,……去不成!……”

  “为什么?”

  “不,离开你的身边,是不能的。……”

  默着。垂了头默着。不再说到那边去了。

  “亚历山特拉·维克德罗夫那!”

  “什么?”

  “我在想些什么事,你猜一猜。……”

  “我不是妖仙呵。你在怎么想,谁也不会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了我在怎样想,一定要生气罢。……”

  “人家心里想着的事,谁能禁止他呢。……”

  “知道我在想着的事么?”

  “不知道,什么事?”

  “你会生气罢。……”

  “请,说出来。……”

  “你可曾恋过谁没有?”

  “不,不知道。”

  “那么,现在呢?”

  “一样的事。”

  伊牡丹一般通红了。

  “那么,我却……”

  “说罢!”

  “我却爱的……”

  “爱谁呢?”

  “猜一猜看!”

  “不知道呵,……”

  伊的脸越加通红,低下头去了。我躺在赛先加很近旁的草上。伊并不向后退。啮着随手拉来的草,我被那想和赛先加接吻这一个不能制御的心愿,不断的烦恼着了。

  我吐一口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己判断看。……”

  伊的脸又通红了。不管他事情会怎样,……我站起来,弯了身子,和赛先加竟接吻。伊用两手按了脸,没有声张。我再接吻一回,静静的问道:

  “Yes呢,还是No呢?”

  “Yes!”赛先加才能听到的低声说。

  “拿开手去!……看我这边!……”

  “不。”

  伊还是先前一样的不动弹,……我坐在伊旁边,将头枕在伊膝上。伊的手静静的落在我的头发上了,爱怜的抚摩着。……

  “茶炊已经沸了!”

  赛先加忽然被叫醒了似的。伊跳起来,径向水车场这方面走。到那里我们又相会,一同喝着茶。但没有互相看;两人也都怕互相看。傍晚回到市上,告别在祭司长的门前,赛先加跨下马车的时候,我才一看伊的脸。伊露着惘惘的不安的神情;伊向我伸出手来,那手发着抖。而且对于我的握手的回答,只是仅能觉得罢了。此后我每日里,渴望着和赛先加的相见,常走过祭司长的住宅的近旁。而且每日每日的,我的爱伊之情,只是热烈起来,然而伊象是沉在水里一般的没有消息了。不多久,我便知道那天的第二日,赛先加便往辛毕尔斯克去。因为得了电报,说伊的父亲亡故了。……

  我此后没有再见赛先加。伊现在那里呢?伊一定嫁了祭司,现正做着祭司夫人罢,……伊不是也已经上了四十岁么?……

  “记得有一个叫尼古拉的祭司长,还在么?”

  “死掉了。”

  “那么,他的住宅呢?”

  “烧掉了。你看,那住宅本来在这里,……在那造了专卖局的地方。……”

  房屋新了,但大门是石造的,还依旧。我一望那门,仿佛从那门里面,便是现在也要走出年青的美丽的赛先加来,头上裹着红帕子——到水车场去的时候这模样——红了脸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水车场捉鳑鱼时候的事么?”

  专卖局里走出一个乡下人来;在门口站住了,拿酒瓶打在石柱上,要碰落瓶口的封蜡。……

  “做什么?……这不是你这样胡闹的地方。……”

  “和你有什么相干呢?”

  诚然,……二十年前,那赛先加曾经站在这里的事,正不必对这些乡下人说。唉唉,赛先加和我的关系,于他有什么相干呢!

  然而教堂也依旧。这周围环绕着繁茂的白杨,那树上有白嘴鸟做着窠,一种喧闹的叫声,响彻了全市镇,简直是市场的商女似的。我只是想,镇不住伤感的神魂,彻宵祭的钟发响了。明天是日曜。也仍然是照旧的钟,殷殷的鸣动开去,使人的灵魂上,兴起了逝者不归的哀感,想起那人生实短,万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事来,……而且,又记起了为要看赛先加,去赴教堂的事来了,……那时候,钟也这样响。然而那时候,还未曾看见人生的收场。而且那音响也完全是另外的。

  “呵,到了。……”

  孤单的在屋子里。死一般寂静而且阒然。时钟在昏暗的回廊下懒懒的报时刻。在水车场和赛先加接吻那时候的事,逃得更辽远了。很无聊。窗外望见警厅的瞭台,什么都依旧;连油漆也仍然是黄色,像先前一般。这一定是没有烧掉罢。这是烧不掉的。

  “请进来!”

  “对不起,要看一看先生的住居证书呢。”

  “阿阿,证书!……这是无限期的旅行护照。无论到什么时候,可以没有期限的居住下去的。”

  “我们这里,现在是非常严紧了。”

  “连这里也这么严紧么?”

  “对啦。有了革命以后,不带护照的就不能收留了。”

  “那么,连此地也起了这样的革命么?”

  掌柜的微微的一笑,招了不高兴似的说——

  “那自然是有的!真的革命,什么都定规的做了。……”

  “这个,那你说的定规,是怎样的事呢。”

  “这就是,照通常一样,……监察官杀掉了,大家拿着红旗走,可萨克兵也到了的。……”

  他傲然的说,一面装手势。

  “可萨克来了,……那么,你们吃打没有呢?”

  “吃打呵,那是打得真凶!”

  他仍旧傲然的,很满足似的说。

  “近来呢?”

  “现在是平静了。这一任的厅长很严紧,是一个好厅长。”

  “那么,前任呢?”

  “前任的送到审判厅里去了。”

  “何以?”

  “他跟在红旗后面走啦。……”

  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我摇手。掌柜的出去了。我暂时坐在窗前,于是走到街上去。这里有一道架在满生着荨麻的谷上的桥梁。那谷底里,蜿蜒着碧绿的小河。那河是称为勃里斯加的。谷的那一岸的山上,就该有我们住过的房屋了。单是去看也可怕,怕心脏便立刻会抽紧罢。我在桥上站住了。连呼吸也艰涩。从桥的阑干里,去窥探那谷中,这便是我的兄弟和荨麻打仗的处所。他用木刀劈荨麻,一个眼光俊利的,瘦削的神经质的男孩子,立时浮到我的记忆上来了。

  “摩阇!你在那里做什么?”

  “打仗。……”

  “用膳了,来罢!”

  “不行,追赶了敌人之后,会来的!”

  这全如昨日的事。现在这少年在那里呢?在这谷里,和荨麻曾作拟战游戏的那少年,难道便是被杀在跋凡戈夫附近的那摩阇么?我不信。我吐一口气,低了头前进了。我攀上山,幸而一切都还在。火灾和革命,全没有触着这在我的回忆上极其贵重的地方。看呵,那边是墙!阿阿,连翘又怎样的繁茂呵,连窗门都看不见了。有谁在那里弹钢琴。我站在对面,侧耳的听。是旧的破掉的钢琴。我家也曾有这样的一个的。我仿佛回到青年的时代去,觉得那是母亲弹着钢琴了。我想着昨天在水车场接吻的赛先加的事。弹的是什么呢?阿阿,是了,是先前自己也曾知道的曲调。而且还吹来了那时的风。那是什么曲调呢?阿阿,是了,那是“处女之祈祷”呵!正是!正是……合了眼倾听着。将我和青年时代隔开了的二十年的岁月,渐渐的消失了。似乎我还是大学生,因为暑假回到家里来,团栾的很热闹,在院子里喝了许多果酱的茶。父亲衔着烟卷,坐在已经冷熄了的茶炊旁边看日报。母亲是在弹钢琴。我的竞争者,那神学科的大学生,也恋着赛先加的戈雅扶令斯奇来邀我游泳伏尔伽河去。他也想娶赛先加,常常准备着求婚。他和我来商量;他不信自己的趣味。我们在游泳时候,是专谈些赛先加的事的。他脱下一只长靴来,敲着靴底说:

  “结婚的事,可不比买一双靴呵。”

  “的确!”

  “那么,你以为怎样?……你看来怎样?”

  “对谁?”

  “阿阿,赛先加呀!”

  “我也没有别的意见在这里。”

  “倘教我说,那是美人!什么都供献伊也还嫌少。就在目下开口呢,还等到毕业呢,那一边好,我自也决不定。但怕被别人抢去呵。因为伊是一个非常的美人。……”

  他又脱下那一只长靴来,抛在旁边说:

  “决定了。明天便求婚。……”

  说着,他便从筏子上倒跳在河水里。

  他今天也来邀游泳,而且谈赛先加的事。他竟绝不疑心,昨天在水车场上,他的赛先加已经失掉,不会回来的了。

  “喂,游泳去罢!”

  “求了婚没有?”

  “不,还没有。也不是定要这样急急的事。”

  “不行的。你以为伊爱你么?”

  “伊?”

  戈雅扶令斯奇气壮的点头;眼,叩我的肩头。

  “那美的赛先加已经是我的了!”

  我觉得可笑,也以为可憎。第一,是太唐突了赛先加了。我几乎想将昨天我们已经接了吻,以及赛先加对我说了Yes的事说给他。

  “你去罢!我不想去游泳。还有赛先加的事,你好好的办,不要过于失败罢。你已经很自负着!……然而……”

  “你说什么?”

  “阿,还是看着罢。”

  “看着什么,倘我得了许可,怎么样?”

  “胡说!赛先加已经许了我了。……”

  “阿阿,这真是干了惊人的事!……”

  “走罢!不走,我就会打你的脸呢!”

  “阿阿!……这可是不得了!……”

  那戈雅扶令斯奇现在那里呢?一定和赛先加结了婚,做到祭司长了罢。而且伊已经告诉了他水车场的事罢?

  钢琴停止了。我也定了神。我又想走进这家里去,一看那里面变换到怎样的情状。谁住在这家里,谁弹着钢琴,而且食堂和客厅和书室又成了什么模样了?倘我走进去说,——

  “请你给我看一看这家里,我是年青时候住在这里的人。现在禁不住要一看这家,回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去。”这却又甚不相宜似的。

  我心里很迟疑;几次走过这家的门前,进了小路,从篱间去望院落。我在这院落里,曾经就树上吃过坚硬的多汁的果实。母亲煮果酱,将泡沫分给兄弟们的,也就在这地方。在这里,很有许多隐在连翘和木莓的丛莽之中的僻静的处所。我常在这里面,看那心爱的书信,而且想得出了神。

  “故国呵!我为了你的幸福,奉献了我的生命罢。”

  现在仿佛觉得那时的我,是这样一个渺小的无聊的人。唉唉,生命也就流去了,而你却依然如很远的往昔一般,还是一个渺小的无力的人物。而且你比先前更渺小更无力了。因为你在如今,对于自己的力,已没有先前那样的确信,并且在将来能够目睹那幸福的自己的祖国的一种希望,也已消亡了,……记起了谈到革命的旅馆掌柜来,……于是也想到了跟在红旗后面走的那厅长。……

  “可怜的厅长呵!你是没有料到一切事全会这样悲哀的收场的。我也一样,厅长呵,也想不到那一件事竟如此,……所以我和你,现在都到了这样的境地了,你去听审判,我受着警察的看守。……”

  我在身体和精神上都抱了忧郁和颓唐,回到旅馆里。掌柜的端进茶炊来。不多时,他出去了。关上房门之后,他在那里悄悄的窥探情形,侧着耳朵听。……

  “什么都照旧!只有我不照旧了,……我已经不相信传单,手上也不再染那胶版的蓝墨。……喂,掌柜的,你大可以不必如此了。你疑心我到这省里来,还要再行革命么?……这省里现在是有着非常严紧的厅长的了。”

  又是照样的事。大清早,警兵送了——本日前赴警厅——的传票来。

  “唉唉,这种传票。我已经厌倦了。然而总比他们到我这里来好。到警察厅去罢,而且会一会那严紧的厅长罢。”

  我到了警察厅,引向副厅长的屋里去。我装了和心思相反的不高兴的脸,进去了。

  “请,请坐。特地邀了过来,很抱歉。就是想一问,为了什么目的,到这省里来。……”

  “并没有目的。单是想到了,所以来的。只要目所能见的随便什么地方,莫非我没有自由行走的权利的么?”

  “是呵,不错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我倒还没有打算到这一件事。”

  “过于好事似的,很失礼,请问你,……你不是著作家么?”

  “是著作家。不幸而是一个著作家。……”

  “大家识了面,实在很愉快。”

  “当真愉快么?”

  副厅长惶惑了。

  “我本来也是大学生。我和你同在大学里。我在三年级的时候,你已经在毕业这一级了。”

  “阿阿,原来!”

  “是的。吸烟卷么?我也在闹事的一伙里,……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大概还记得的罢,我的姓是弁纯斯奇呵!”

  “弁纯斯奇么?这有些记得似的。……”

  “是的!那时候,我不是打了干事的嘴巴么!”

  “那是你么?”

  “对了,……那是我!的确是我!”

  “你就是!实在认不出了。……”

  副厅长傲然的要使我确信他在闹事的那时候,打了干事的嘴巴,而且将现在做着警官的事,完全忘却了。他愈加活泼起来,详详细细的讲闹事。他脸上已没有近似警官的痕迹,全都变掉了。大学的闹事,在他一定算是最贵重的回忆罢。……我抱着不能隐藏的好奇心对他看,而且想。你怎么不被警察的看守,却入了警官的一伙呢?他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了。

  “请你不要这样的看我,我只是穿着警官的制服呵。但是这样的东西是无聊的,随便他就是……”

  于是他又讲起闹事的事来。有着狗一般的追蹑的脸的一个人来窥探了。一定是书记罢。副厅长皱了眉,怒吼说,——

  “没有许可,不要进我的屋里来。我忙得很。”

  书记缩回去了。

  “唉唉,我们那时候,各样的人都有呵。……”副厅长突然的说。而且他昂奋了似的,在屋子里往来的走。

  “唉唉,你实在撕碎了我的心了。……还记得乌略诺夫么?那受了死刑的!我和这人是同级。……”

  “总之,为了什么,你叫我到警察厅来的呢,可以告诉我么?”

  “阿阿,就为此,……记起了年青时候的,大学生时候的事来,不知道你已经怎么模样,就想和你见一面,……因为我是在大学时代就知道你的,因此……”

  “因为要略表敬意罢!”

  “你生了气么?请你大加原谅罢!一想到我们的大闹的事,便禁不住,……况且我也看着你的著作,所以想和你见见了。”

  他忽而沉默了。而且他向着窗门,不动的站着,我站起来咳嗽了,……他迅速的向我这边看。他的脸很惘然,而唇边漏着抱歉的微笑。

  “我也不能再攀留你了。”他温和的说,微微的叹息;略再一想,伸出手来。

  “那么,愿上帝赐你幸福!……大概未必再能见面罢,倘若……”

  “倘若不再传到警厅里?”

  他失笑了。他于是含着抱歉的微笑说,——

  “我们的生命实在短,什么都和自己一同过去了。”

  我出了警察厅。而且许多时,我不能贯穿起自己的思想来。为要防止和扑灭那一切无秩序而设的警官,却回想起自己所做的无秩序的事来以为痛快,而且仿佛淹在水里的人想要抓住草梗似的,很宝贵的保存着这记忆,这委实是不可解的事。或者也如我一样,因为他也已经白发满头,在人生的长途上,早已失掉了生命之花的缘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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