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传第七十一·卫翊传①

2023年8月8日发(作者：袁丽云)

李云龙扮演者-

        元封⑦间，桂宫有诸邑公主⑧坐于后。翊形修，每蔽之，主亦颇好学，以见生寡言，时扯翊袖使伏，然翊亦常忘之，复扯而复伏。久之翊觉，问之学前：“吾坐屡蔽子乎？”主微诧，曰：“君今何关切若此？”翊正色答：“惧子复曳我惊矣。”主本性豪爽，佯愠色曰：“尔嫌我多扰耶？”翊怔，主知失态，大笑缓之。

        桂宫每月一小比，逢半载一大比，优胜者可自拜德师及延席间要好伴读。翊请欲得多问者为伴。适诸邑主终属裙钗，于大道未得要旨，暗央塾师石庆⑨欲得博学多闻善能解惑者与读，庆奇之，疑二人有旧，云：“汝质非文君⑩之流，何乐学若此？”主再拜而白：“今上所以重儒学兴桂宫，欲固仁政、敦国风也。妾虽不敏，倘他日远适戎狄，亦可发中原之学风，光汉室之母仪。”庆勉之，许翊、主每日同在听学。

        翌日，翊见主广袖怀书卷至，惊问师：“何令弟子与女子同适道哉？”庆异曰：“非汝二人交通，故有此请耶？”告翊主之所求，相视而笑，夫二者未尝稍通音讯于前，而所请者暗合，盖后事已冥冥中定矣。

        日授业毕，翊言：“公主何所问？”主揖翊为师，请释“恭而无礼”章[11]。翊谕之：“汝今即‘恭而无礼’也，盖公主虽慕道心切，然自当叩问于太傅，子与翊男女有别，岂可私相授受焉。”主曰：“以君学问精进，昔日有柳下之风[12]，妾方敢有请。师尚允妾，汝拗之哉？”遂恒授焉。

        一日为讲“言必信”章[13]，主携卷归座自省，终不达意，垂鬟葳蕤[14]而形貌闷然，精诚可怜。翊近前以肘伏案曰：“尚未解耶？”主赧颜[15]颔首。翊遂复为解说，娓娓然鼻息扑迎，四目相觑隔仅一拳。主散发拂翊额，蘧蘧然[16]意有所动，以目视主，益以为倾城。自是为主授道解惑日增，亦常相与潜出东西二市，并请主妆侍卫，随赴上林苑观翊骑射，且喜且怯。

        四年夏，举境大旱，民多渴死。上开仓赈济，广掘溪井[17]，多垦田垄，劝灯市、游画舫，百姓十五人一舟，竞渡渭水之上，胜者蠲免[18]盐税。盖欲以发有馀之财，以惠贫者。翊上书请议高长安米价，使诸县有馀者尽粜[19]赴京中，而长安米贩云集，价自复常，旋可以略高什一之价解长安灾情。主以炙热非常，解带鞍前，着仅轻衫，折柳以戏翊。翊偏首数曰：“公主贵为皇女，幸得遍览经传，以为略晓周礼，奚以此母仪天下耶？”主掷柳答：“天炎若此，汝尚不屑袍服，何忍妾终日下汗，深襟长裾如裹骸哉！”

        居月余，又逢小比。德师效稷下学宫[20]，命诸生各抒己见，讲论阐发于塾中。翊与主共筹论题，日出入于宫中藏书阁，情谊渐深。小比之日，翊侃侃[21]于堂前，适刘胥[22]过而嗤之，翊怒将争，主暗曳其袖，遂息。主告曰：“君讲论甚善，妾心实爱，勿复同乖戾余子[23]辩。”始觉与主意有所通。

        望夜忽一宫人诣翊所，潜询视公主何如？翊问所从来，答为诸邑公主侍女豆娘。翊阴实悦之，然弗敢遽[24]信豆娘之言，佯告曰：“公主年幼心稚，爽朗跋扈，行不居礼，吾未见其善。”

        主三日不至塾中，四日曰翊：“君常受妾叨扰，恶否？”答：“翊未尝面有恶色，子今何出此言。”曰：“妾虽年未及笄，亦不敢效文姜高后[25]，君如见弃，不复相扰。”言讫曳袖而返。翊知豆娘事发，若有所失，恨悔无及。寻豆娘求诣公主，主谢门不见。

        元封五年，青薨。子伉[26]嗣长平侯，六年阑入[27]坐法免，完为城旦[28]。翊领定北将军，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入军，与诸邑主未及辞。主恐不复见，追大军十余里，终力竭。呛血白衣，形销骨立。

        太初四年[29]，朔方[30]复乱，诏翊与贰师将军广利击匈奴，数战皆不利。时武帝穷兵[31]数十载，城郭仓廪空虚，民多流亡，天下虚耗，人复相食。天汉二年[32]夏五月，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33]战于天山，斩首虏万余级。接诸邑公主托尺素，书：妾将于归[34]。又遣因杅将军[35]出西河，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与单于战，斩首虏万余级。翊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归，上作《西极天马之歌》。后陵兵败，降匈奴。上以此战失两将军，亡骑都尉，功不多，仅赏千金。

        太始元年[36]，复谴翊并贰师将军广利将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二万人出西河，重合侯马通四万骑出酒泉。成至浚稽山与虏战，多斩首。通至天山，虏引去，因降车师。翊引兵还。广利败，降匈奴。

        时诸邑主已有归。闻翊班师，结左右夹道观之，且惊且喜。归府思念益重，唏嘘叹惋，旬月有疾。

        征和二年[37]春正月，巫蛊之乱发，丞相公孙贺下狱死。闰月，阳石公主[38]坐巫蛊死，监斩使临诸邑公主府，翊急面上，叩未央宫，额血流地，上弗允。径率兵护之，至长乐西阙下，逢左丞相刘屈氂军，合战三日，死者数万人，血流沟中，终不敌，翊与诸邑主俱就斩。秋七月，卫皇后自尽。八月，戾太子刘据亦自缢湖县死。

        赞曰：巫蛊之祸，岂不哀哉！自皇后太子始，文武百官、尽忠士卒及至百姓，因兹死者不下数万，坐不减十万。大将军之后，卫伉阑入免，巫蛊竟至坐诛，不疑、登悉坐酎金[39]失侯，皆未见有乃父之风。唯翊征西一十五载未尝败绩，武帝重之。恨同诸邑公主竹马情深，雅正君子，性情妇人，未能遂成伉俪，一心护之不测双双陨难。夫以天子一人一时受蔽，至华夏有如此大祸，非江充一人余辜[40]，实武帝为始作俑者，雄主暮年亦未能幸免矣。

①本文为小说，预设诸邑公主生于前120年。

②元朔三年——前126年。元朔：前128～前123。

③高阙——在今内蒙古。

④武帝——即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在位前141～前87）。

⑤翁主——汉代刘姓诸侯王之女。

⑥上林——上林苑，汉武帝时建造的皇家园林，在长安王城西南。

⑦元封——年号，前110～前105。

⑧诸邑公主（？～前91）——汉武帝女，食邑在诸邑（今山东潍坊南部的诸城市），《汉书》中未云公主生母。唐·司马贞（679～732）《史记索隐》注其母是卫子夫（？～前91），卫青之姐，汉武帝第二任皇后。

⑨石庆（？～前103），曾为太子太傅。

⑩文君——卓文君，西汉才女。

[11]出自《论语·泰伯》：“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xǐ洗），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意思是说只是恭敬而不以礼来指导，就会徒劳无功；只是谨慎而不以礼来指导，就会畏缩拘谨；只是勇猛而不以礼来指导，就会鲁莽惹祸；只是直率而不用礼来指导，就会尖酸刻薄。

[12]柳下之风——柳下惠拥女子入怀不乱典故。指男子在女子面前不轻佻不好色，为人端正尊重。

[13]出自《论语·子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意思是：说到一定做到，做事一定坚持到底，（不问是非地固执己见，）那是小人啊。

[14]葳蕤（wēi ruí）——此指萎顿貌。

[15]赧（nǎn）颜——因羞愧而脸红。

[16]蘧蘧（qú渠）然——惊喜的样子。

[17]溪井——一种可蓄水灌溉的水利设施。

[18]蠲（juān捐）免——免除（尤指租税、劳役一类）。

[19]粜（tiào跳）——卖粮食。出米，故为卖。

[20]稷下学宫——始建于战国·田齐桓公田午（前400～前357，区别于齐桓公姜小白）时期，位于齐国国都临淄。是世界上第一所由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高等学府。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百家争鸣”便以稷下学宫为中心。

[21]侃侃——形容说话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22]刘胥（？～前54），汉武帝刘彻第四子，身材高大，喜好游乐，力能扛鼎，但行为没有法度。

[23]余子——古时指嫡长子以外的儿子。

[24]遽（jù巨）——仓促地。

[25]文姜（？～前673），春秋时齐僖公之女，齐襄公异母妹，鲁桓公的夫人，鲁庄公之母。淫逸非常，出嫁前与齐襄公乱伦。高后，即吕后（？～前180）。这里诸邑公主用前者指代卫翊所言“行不居礼”，后者指代“跋扈”。

[26]卫伉（？～前91）——卫青长子。

[27]阑入——擅自闯入，这里是说他无符节进宫。

[28]完为城旦——“完”即保留须发，城旦为刑罚名称，一种夜里筑长城，白天防敌寇（站岗）的刑罚，为期五年。

[29]太初四年——前101年。太初：前104～前101。

[30]朔方——朔方郡，是汉与匈奴交往的必经之地，此代指匈奴。《尔雅》：“朔，北方也。”

[31]穷兵——穷兵黩（dú读）武，指过度用兵，极其好战。

[32]天汉二年——前99年。天汉：前100～前97。

[33]右贤王——古代匈奴贵族封号。

[34]尺素——指书信，一尺长的素绢。于归：女子出嫁。《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35]因杅（yú鱼）将军——公孙敖（？～前96），西汉将领。因杅：西域地名，此以所征之地为将军封号。

[36]太始元年——前96年。太始：前96～前93。

[37]征和二年——前91年。征和：前92～前88。

[38]阳石公主（？～前91）——汉武帝女，《史记》和《汉书》皆未云生母。后世推测其母是卫子夫。南宋·徐天麟《西汉会要》（成书于1211年）记载她是诸邑公主之妹。

[39]酎（zhòu宙）金——汉时诸侯于宗庙祭祀时随同酎酒所献的黄金。这里是说元鼎五年（前112年）因列侯不肯助兵攻南越，汉武帝以献给朝廷的酎金成色不足为由，夺去了106名列侯的爵位事件。

[40]江充（？～前91）——官至水衡都尉。与太子刘据（前128～前91）有仇隙，遂向武帝陷害太子在以巫蛊术诅咒武帝。由此开始了长达数个月、死伤数万人的巫蛊之乱。刘据知道后恐惧，发兵诛杀江充，所以说江充死有余辜。武帝认为刘据造反，发兵攻之，最终致使刘据及其母亲卫子夫、姐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均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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