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从大江的底部爬上岸滩。”
伟大的艺术家邹陆生写完这句绝笔,就在自己画室中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作为邹先生曾经的学生,我也和他的儿子邹云一起过来帮忙,处理完了老人的后世。十二月末的冷天,云絮灰蒙蒙地交织在一起,空中不时有米粒般的雪点落下。我们目送着邹陆生被送入火葬场中,于是,四下复归持久的岑静。
一个人死了。我想,一位值得人们尊敬的大师死了。固然他也有年少时风流闹出来的丑闻,有在暗暗向法律边缘试探的纠纷,甚至抄袭的烙印都总洗不掉,可他就是死了。生命消逝,由人而物,再不能把自己脑中流溢的思想喷薄成色彩。事实上,这些已然全归于灰烬。
冬日里热捧捧的灰很快便将冷却,由一位不怎么孝顺的儿子拿起毛刷,悉数扫进小小的骨灰盒里。下葬前,我接过骨灰盒掂量了会,分量固然有,但就是找不到什么实感。
总之,老艺术家寿终正寝。尽管是与我没什么深厚感情的老艺术家。
在“一切从简”的遗言吩咐下,这一悲凉的事实只有我们知道。也许,还得等半把个月后画行经理人打电话来,社会才能得知这一事实吧。紧接着,媒体们将接踵而至,把我们的手机打爆,门槛踏破。画得究竟怎么样并不重要,反正有流量便好。可悲的资本主义世界。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也要被打扰的吧。”我用力擤了擤鼻涕,“狗狗心事当然,还有那些公安局的人什么的。”
“所以才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啊。”这位艺术家之子喟叹一声,“从我认字开始,我爸就不断开始给我嘱咐他的后事该怎么办了。千叮万嘱啊千叮万嘱,说除非必要,万万不可教别人知道。虽然我不大喜欢他……但这听了几十年的‘遗嘱’,还是该尊重下吧。哪怕当是尊重艺术本身也没关系了。”
“令堂看得真够远。”我附和道,“真活脱脱的向死而生,有够坦荡放旷的。或许不这么样就当不成大艺术家。”
“或许。”
我们再次久久陷入沉默,看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雪,看着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人生苦短,韶华易逝,长久抚摸过骨灰盒的手至今仍有着温热感,还微微麻痹着。他吸一根烟,我喝一罐酒。痛饮,权当仪式。
半醺时,他劝我把手机丢进饭店旁的黄河支流里。皎洁月光下,河水真像是被冻住了,而且冻得结结实实,用力踩上去都不会出事。然而,当他把手机那么潇洒地一抛后,我还是明明白白听见了水音。清脆的水音,仿佛薄冰初裂。
“丢完手机后呢?”我问。
“丢完手机后就跑到大山里去。”他无奈地苦笑下,“准备好粮食衣服和厚厚的脂肪,去大棕熊的洞府里过冬吧。”
这顿饭钱,最后是我自己用微信支付的。
我当然没丢手机。
乘着长途大巴朝西南行进,在靠近西藏的地方,接引人带我去到宾馆,让我今日好生休息,说明天一早就要启程。邹云把我介绍来此,说这藏着他父亲的一栋楼房,可以暂且寄居。他当然是用电脑和这里联系的。与北方不同,一月中旬的四川并不下雪,虽然冷还是一样要冷得直入骨髓。
打开行李箱,邹老先生的画还在那——邹云说这是他自己做主送给我的。宣纸水墨,万里山河一卷轴,可惜还没到拆的时候。他劝我等安顿好后再展开来看看,原因故意不提,卖下关子。
漏风的盆地之夜。
第二天爬了很长的山路,等约莫傍晚,才有一栋小小的房子在夕照里现出顶峰。夕阳给房瓦打上了金光,以广袤的群山作为背景,感觉很像是能激起人的灵感。买下这栋房子的邹陆生,当时说不定就是看上了这点。接引人向我介绍了这房子的功能,还带着我检查了太阳能板和地下室,这便差不多完事了。
月出东山,西天渐暗。
暮色四合的时分,他打着手电原路返回,在拐弯处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后,天地便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简简单单用炭火做了顿晚饭,喝着茶,吃着罐头食品,开巢湖特产始健健康康的田园生活。我想我算是安顿下来,对于大师的传统艺术,也可以去欣赏一下了。
斋戒三日,焚香沐浴……不不,不至于,仅仅是在剪开牛皮纸包装时更用心了点而已。褐色纸包发出好听的“嘎嘎”声,有力度地散落脚旁。多层牛皮纸后还有层柔软的白布,质地像丝绸,但具体不清楚。面对白布,我喘了会气,把目光转向窗外星空。
黑沉沉的天幕,杜绝人造光源。如果是头次来到这种荒郊野岭,头次仰望星辰,人心肯定要悸动一下,发出点感叹。但在艺术学校读本科的时候,我已经野外写生过太多次,群星们现在好看归好看,却已经没那种摄人心魂的魔力了。心变星没变——活像惠能和尚要说的话。
解开绑着白布的麻绳后,檀香木的画筒露了出来。熟悉的香味。
我已经物色好了面挂画的墙壁。万无一失。
可是,画卷上现出的,却要大大出人意料。那是纯粹的宣纸,雪样白洁,半点墨痕也没沾上,不如说是正期待着画家点上丹青。我能感受到它的这种渴望。这幅不能称其为画的画让我万分惊愕,几乎屏气息声。
莫非是邹陆生大画家开了个玩笑,或者是想要打机锋不成?
但刚想到这里,我就立刻摇了摇头:绝对不成的。大学读的西方哲学的邹陆生先生,虽然也曾着迷于印度人的思想,但对中国本土的禅宗可是绝没研究过。这是他儿子亲口给我讲的。
即使它空白一片,我还是把画挂了起来,左右观看,什么角度都不放过,却仍没能看出内中的玄机。也许就真是打机锋了吧:在画之前,一张白纸蕴藏着无数可能显现的可能性,然而一旦动笔,可能性就要逐渐收束为一种确定了。那么,邹陆生先生就是在尝试描摹着可李戡能性,qq抄袭拒绝着某种必然。
或者干脆就是邹云自己粗心,装画时给我装错了。但这太荒诞可笑,不想也罢。
必然……人生漫漫,独有一种必然。那就是死。
谁也不能逃避死,命运注定要收束向那里去。再空白的人生之画,也注定要有一个小黑点,黑到不能再黑,怎么着也遮掩不掉。对此,我们可以强称之为“死亡”。
好牵强的解释,不过也没办法了。手机随时可以开机,但这里又没信号,更何况,冷冰冰的黄河底更是打也打不通的。问不了邹云,谁也问不了。
我只能一个人同这幅怪画相伴,度过整个冬天。虽然接引者说会有人来看我。究竟是谁,这就不清楚了。
冷清清的田园生活。今时今日,甚至没有一只蛮横的棕熊陪陪我。
但或许正适合清心正气,重新转头,开始自己新阶段的艺术创作。地下室里也堆着油画画材,这是接引人清清楚楚地说过的。
健全的人生。
从来这的第二天起,我就开始了隐者样的生活,靠仓库里堆积的东西度日。无论世人的嘈杂,还是电波的喧嚣,都全传不到这里。冬日的天空万里无云,像块澄澈的水晶,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楚。可就是看不到人烟,看不到城镇。我搬来画架,在家门口作自然的写生。偶尔下起冰凉凉的雨,便赶快抱着东西跨入门内,或者凭印象涂绘勾勒,或者就清水烹茶,独酌一番。
这里的书架上满满排列着古早的旧书,数量惊人,多是艺术与思想方面的。阿奎那的英语版《神学大全》、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乃至于柏拉图的《理想国》,哲学的始末应有尽有。艺术方面,中国画画册自不必说,西洋画和日本画的优质印刷簿倒也不少。在午休结束后看看书,也是很能放松心灵的事情。
可能是受到老画家住宅的影响吧,现在我画的油画,都好像带上了点中国画的抽象感。如果顺着这种灵动走下去,说不定可以朝抽象侧突破一些,把瓶颈打破。在闲暇时,我便看邹陆生先生的画册。心有所动后,还从地下室搬来了陈年的国画器具,试着用已然生涩的手勾描些丹青。
《多玛斯思想简介》配合起冷冰冰的山岭,也有着种独特的韵味。
心情就这样一点点畅快起来,畅快如广阔的天地,畅快如偶一来之的行云。老画家之死,已经从淡淡的阴翳变作了一种企盼,面对墙上空白的画卷,我想,说不定是他是想让我来盖棺定论,点下这最重要的点来。
很有可能的,太有可能了。坐在白纸前,我开始不住地这么想。可惜不能同邹云商量商量,这一切的一切,全得凭没主见的自己定夺。
第四天刚晚上9点,我便已经上床入睡。我现在重新习惯早睡了,睡得跟小学生一样早。
次日早上8点自然醒来,煮开水,顺便打开午餐肉罐头解决早餐。在我冲咖啡(我向来是交替着喝咖啡和茶的)时,却无先兆地响起了敲门声来。
“这就来了!”
我把咖啡壶一放,嘭咚咚跑到门口。门把手冷得发烫,我以为是接引人有什么事情,又匆忙整理整理头发衣衫,这才开了门去。门刚开,一大股夹雪的风就吹将进来,首先迷住了人的眼目。
眼前的人,赫然就是死在一个月前的大画家邹陆生。
“嗯,是你。”他摘下毡帽,没好气地一笑,“那我可以进来了吗?”
“这,您……请?”
他这就抖落身上的雪花,跺跺脚,毫不迟疑地走入房中。是的,一点不假的邹陆生,模样衰老如去年所见。然而鲜活着,红润着,实实在在着,甚至跑到了高原脚下的居所。
这时注意一下窗外,才发现开始下雪了。湿漉漉黏糊糊的雨夹雪,啪嗒嗒打在窗户上,风吹得门扇嗡嗡响。另一边,邹陆生则把背包和大衣都堆到鞋柜前,轻车熟路地朝客厅走去,登山靴留下一路的泥印水痕。我大口呼吸几下,用力拍了拍脸,回过神,脚印却还保留在那儿。
可是这里没有信号,我是谁也不能求援。
“您真的从大江底部爬到岸滩上来了?”我走上前,半开玩笑地说上一句。
“什么大江和岸滩?”他剧烈咳嗽几下,闷哼出气,“爬爬爬的,用词劳烦好些,别说得我跟乌龟似的。”
“这不是您的绝笔么?”
“绝笔?”老人用力瞪了我一眼,“你说着什么晦气的话!”
“那您就还活着?”
“废话!”
“可您不在去年12月,呃……去世了么?还是我和您儿子亲自送的葬。”
沉默有倾。
按理说该死的老画家,偏偏就站在了我的面前。房间之前还沉浸在清晨的白光里,如今起了风雪,便也黯淡了,暗得不正常。风起云涌,仿佛什么魔变的前奏——我咽下一口唾沫,略有刻意地端起咖啡。
咖啡已经冷了,喝下去既不苦也不甜。
“然而我没死。”他摊开双手,倒没怎么生气的样子,“你看,我还好好的。我自己并没有经验死亡。”
“因为没人能主观经验死亡?”我说,“在死亡来临前的那个分界点后,人就成为了死物,什么都经验不能。除非灵魂存在。”
并且,说不定人真有灵魂,而面前的邹老先生便是其一。
“既然我没经验过死亡,那我就没死。这理所当然的。”老先生语气缓和了些,“你不可能经验你没经验过的事情,不是么?”
“不,但实际您还是经验了。”我想办法把寡淡的咖啡水喝下肚中,“无论您主观上怎么认为,但客观上,您就是死了。去世后,我们拉着您的尸体跨越省界,火化,下葬。这个我是经验了的,千真万确经验了的。”
“问题,既然你谈及‘客观’……客观上,我就在你眼前。”他说,“我听说我儿子跑到了哪个深山,还把你也劝到了这栋小房。至少我得来看看你,问问你们到底谋划了怎么一个勾当。”
“既然您在我面前,那显然,这就意味着幽灵存在。”我的一口咖啡后是下一口,以此掩盖不合时宜的紧张感,“至于下一条,只是邹云说等社会意识到您的死亡,我们会受到媒体那块的很大困扰,倒不如隐居一下。所以我们才各自躲藏起来。”
“你说我是幽灵?”老人眯细了眼睛。
“按我的逻辑……至少,我经历了千真万确的您的死亡。”
风雪骤然大了。
暴雪山庄。我想,侦探小说里经典的暴雪山庄。有人会死——假如这是小说的话。
丹青圣手与青年油画家,绝佳的角色搭配。那么,接下来该谁杀谁?
“按我的逻辑……至少,我千真万确没经历死亡。”邹陆生有意模仿着我的语调,“所以,不要开玩笑了。总而言之,对于我自己,自己肯定比你这个后辈更可信,不是吗?”
“但对我而言,这不一样?于我,我自己比您这位大画家可信多了。”
“但死人不该出现在暴雪天的山上,而显然,我不是灵魂体。”他一挑眉,“这个角度出发,你可见要落下乘了。记得小时候吧?我说我不喜欢开玩笑。”
我想起手机,就赶快往兜里摸去。不在。我放哪了来着?——
那里理所应当有着证据的。有着12月的各方各面的证据的。
回忆着手机放哪,我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整个人都瘫了下去。怕倒是不java集合怕,要说怕,那无非是担心这番讨论直接是低温幻觉。老画家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巧克力吃了,咀嚼的声音清晰可辨。“咔呲咔呲”。风雪咆哮着,怒吼着,摇颤着这个山腰的小屋子。
何苦啊,何苦偏偏这时雪才大起来呢?这时的大雪,一方面像是要塑造起灵幻的氛围,另一方面,却又像故意隔绝了外界,让我们困顿于暗阁之中。暗阁中的人生,全面的黑暗,黑到分辨不出那最必然的黑点。
哀叹一声。
“那幅画是怎么回事?”破罐子破摔,我干脆问出了这个问题,“装檀香画筒里那幅,整张都白的,没被笔动过。”
“檀香画筒?”他奇怪地看着我。
“挺长一条的画轴。我是说铺展开来是很长一条。”
房子突兀地震动了一下,不知道是风暴还是什么原因。云图解析我举起最后一口咖啡,纯当敬向这充斥着奇迹和威能的自然界。祝词就免了,喝下去便是够好的仪式。
咖啡已经冷了,喝下去既不苦也不甜。
“然而我没死。”他摊开双手,倒没怎么生气的样子,“你看,我还好好的。我自己并没有经验死亡。”
“因为没人能主观经验死亡?”我说,“在死亡来临前的那个分界点后,人就成为了死物,什么都经验不能。除非灵魂存在。”
并且,说不定人真有灵魂,而面前的邹老先生便是其一。
“既然我没经验过死亡,那我就没死。这理所当然的。”老先生语气缓和了些,“你不可能经验你没经验过的事情,不是么?”
“不,但实际您还是经验了。”我想办法把寡淡的咖啡水喝下肚中,“无论您主观上怎么认为,但客观上,您就是死了。去世后,我们拉着您的尸体跨越省界,火化,下葬。这个我是经验了的,千真万确经验了的。”
“问题,既然你谈及‘客观’……客观上,我就在你眼前。”他说,“我听说我儿子跑到了哪个深山,还把你也劝到了这栋小房。至少我得来看看你,问问你们到底谋划了怎么一个勾当。”
“既然您在我面前,那显然,这就意味着幽灵存在。”我的一口咖啡后是下一口,以此掩盖不合时宜的紧张感,“至于下一条,只是邹云说等社会意识到您的死亡,我们会受到媒体那块的很大困扰,倒不如隐居一下。所以我们才各自躲藏起来。”
“你说我是幽灵?”老人眯细了眼睛。
“按我的逻辑……至少,我经历了千真万确的您的死亡。”
风雪骤然大了。
暴雪山庄。我想,侦探小说里经典的暴雪山庄。有人会死——假如这是小说的话。
丹青圣手与青年油画家,绝佳的角色搭配。那么,接下来该谁杀谁?
“按我的逻辑……至少,我千真万确没经历死亡。”邹陆生有意模仿着我的语调,“所以,不要开玩笑了。总而言之,对于我自己,自己肯定比你这个后辈更可信,不是吗?”
“但对我而言,这不一样?于我,我自己比您这位大画家可信多了。”
“但死人不该出现在暴雪天的山上,而2014年电影显然,我不是灵魂体。”他一挑眉,“这个角度出发,你可见要落下乘了。记得小时候吧?我说我不喜欢开玩笑。”
我想起手机,就赶快往兜里摸去。不在。我放哪了来着?——
那里理所应当有着证据的。有着12月的各方各面向对象编程面的证据的。
回忆着手机放哪,我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整个人都瘫了下去。怕倒是不怕,要说怕,那无非是担心这番讨论直接是低温幻觉。老画家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巧克力吃了,咀嚼的声音清晰可辨。“咔呲咔呲”。风雪咆哮着,怒吼着,摇颤着这个山腰的小屋子。
何苦啊,何苦偏偏这时雪才大起来呢?这时的大雪,一方面像是要塑造起灵幻的氛围,另一方面,却又像故意隔绝了外界,让我们困顿于暗阁之中。暗阁中的人生,全面的黑暗,黑到分辨不出那最必然的黑点。
哀叹一声。
“那幅画是怎么回事?”破罐子破摔,我干脆问出了这个问题,“装檀香画筒里那幅,整张都白的,没被笔动过。”
“檀香画筒?”他奇怪地看着我。
“挺长一条的画轴。我是说铺展开来是很长一条。”
房子突兀地震动了一下,不知道是风暴还是什么原因。我举起最后一口咖啡,纯当敬向这充斥着奇迹和威能的自然界。祝词就免了,喝下去便是够好的仪式。
仿佛早有了预感般,直到现在,我的内心仍然没有什么动摇。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想,我只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里。合乎情止乎理,一步都不该有偏差。
画了一半的风景油画晾在旁边,看上去,邹陆生倒是对它毫不注意。
“檀香木画筒,应该装的是《万象心灵图》,我1月13日画完的。”他说,“画筒镶着几根金线?”
“镶着。”
“那就是《万象心灵图》了。我说自己怎么找不到这幅画,原来被那臭小子送给了你。”
“画了东西?”
“废话!”
“不不……”我赶紧解释,“一来您12月就已经去世——算了,这个不谈也罢。二来,这画上可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的,不信可以来看。”
“在这?”
“邹云叫我带到这看。”
“这好的,那你就给我看看。”
怀揣着不知道什么心情,我带着死而复生的邹陆生老前辈走上二楼。进得房间,拉开窗帘,空无一物的画纸暴露在微光下。我们在画纸前久久伫立,寻不到视线的焦点。这实在太空荡,太洁白了。
暗蓝色的房间,如同要沉到深深的水里。
“空的吧?”我说。
“嗯。”他答。
会不会这位邹陆生是从异世界穿越来的?——我无端地这么想。不,不是无端,毋如说再合适不过。对的,假使这位邹陆生来自平行宇宙,只是太过偶然巧合,才与我碰上面……这些都说得通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很久。老画家在思考些什么呢?
空白的《万象心灵图》,从修辞角度看,倒仿佛一个讽刺。虽然假使穿越时空都能发生,那还纠结于心灵本体之讽喻,却才是真正可笑的行径。
“不对的啊!”邹陆生叹道,“这里那里究竟该怎么画,我全记得一清二楚的。这也确实是那幅画,我记得这张纸……喏,看这个压痕。这可是我有生以来最满意的一幅,画完后,我甚至觉得就算当下去世也没关系了。”
“1月25号,邹云把用牛皮纸包着的这幅画送给了我。五天前的晚上,我在这里把牛皮纸拆开,瞧见了它的真容。”我说,“我想,我们说不定是发生了些误会。譬如,您其实来自另外一个时空,却无意间穿越到了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您于去年山东医学高等专科学校12月去世了。遵循遗嘱,我们尽可能把消息保密,所以,其他人才不会对您惊讶……等等,您怎么过来的?”
“坐司机的车。”
“若是坐高铁飞机,因为户口注销,说不定您就来不了这里了。”很是奇特,我内心依旧古井无波,“没想到,我们竟然能见证这种奇妙的事情。”
会么,如果穿越?
于是,我们继续伫立,继续沉思,而暴雪纷腾在外。白茫茫的天地间,应当有我们小小的房子。作为墨点,作为无限可能性中某个必然的隐喻。
我活着,身边的邹陆生先生也活着。但无疑问的,有人死了,死在了去年的12月。那会是谁呢?如果那是谁,我身边的人又究竟是谁?
平行宇宙论,终究是突兀了些。
“那这成了。”他忽然颇为得意地大笑,“不错,宇宙观得到了验证!”
“验证——这,怎么一说?”
之后,话题理所当然就转到了宇宙观上面。在暴雪爱爱爱图之中,白纸之前,我认真倾听着本该死去者的言语,颇感乖离。对立而坐,各自切磋,再从镇纸下新抽张雪白的页面出来。我们互相点头,把彼此的故事理顺弄清:
我的经验表明,邹陆生先生在去年12月去世了。之后,因为邹陆生之子邹云的建议,我也准备在无人知晓的隐秘处度过冬天。临别前的1月25号,邹云把一幅他父亲的画送给了我,叫我等安顿好了再拆开来欣赏。此期间,邹陆生之死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不可避免的少数人(以及一整个无生命的户籍系统)知道。
邹陆生的经验表明,他在去年12月还活得好好的,照常度日,只是因为间歇性腿疼而深居简出,不与外人交互。1月13日,他画完了《万象心灵图》。等觉得身体好了些,听说我在这,就心血来潮,准备弄清楚他儿子到底与我一起弄着什么幺蛾子。
两个人的经验,在一开始就自相矛盾了。可忽视这点,排除掉他和我今日之相遇,似乎这事又不大妨碍。不错,对于不知晓邹陆生死去的人而公务员照片处理言,“邹陆生活着”这一荒谬的现实完全行之有理,甚至可以说正是既定。
换而言之,在我和邹云的观察范围之外,邹陆生确实可以活着。
我再把自己之前那套“不能经验死亡”的理论同邹陆生说了下,还论证地更详细了点——当人看向一束极强的光,在那人眼睛要感知到光的那刻,眼睛就已然致盲了。所以归根结底,那人还是没看到光的。死亡与之亦然。
对于邹陆生自己,他确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经验死亡。在他自己的观察中,他没有死去。
因此,在我与邹云经验到“邹陆生之死”时,世界就开始割裂,尔后乖谬起来了。当我们经验到当下的后一刻,那“后一刻”就要从无穷可能性收束为一个确定,诚如在白纸上媒体的作用画画。通过多个观察者间的交叉论证,我们本可以确认某一事实究竟是否客观实存。那这交叉论证失败的现在,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平行宇宙……”我颇为无奈地喃喃一声。
“不如模态宇宙。”邹陆生清清嗓子,“不如,让无数的可能性并不收束为一条,而是作为两条可能性而叠加在一起。”
“叠加?”
“叠加态。这你能理解?虽然我不觉得美院会教你这些。”
“能。”我说,“只不过是从原本无数种可能性的叠加态,变成把我们包囊其中的两种而已。所以此时此刻,我们就并非实体,而是可能性了。我不是血肉物质,您也不是,我们只是可能性。但这会不会荒谬过头了?想想看啊,我们观察到的现实,竟然不是确确实实的现实了!”
“你想得还不够远。”邹陆生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不单我,只要是个人死了,都会发生这种割裂才对。不同的观察者,对可能性收束的观察结果却产生了偏差——那么,这时就亟需一个超级观察者来观察我们,让叠加态重新收束为确定。死者因此并不永生,因为观察者的眼神已经把终局命定。这超级观察者,也许可以被称之为神。”
“但您还活着。”我声音大了些,“这怎么回事呢?难道,难道您口中那位‘超级观察者’,竟然转眼不看顾我们了?这堂堂正正的神,怎么不往我们的暴雪山庄看一眼,打破如此荒谬的现状?——依我看,要么现在是我出幻觉,梦见了不该出现的死人……要么干脆还是平行宇宙穿越了吧。这模型至少简洁一些,我受够主观唯心主义造成的混乱了。”
“不,你换个思路——既然有神,那么神干预历史的进程似乎也并无不可了。也许,也许我们今日的相聚就是为了通向某个必然事件,以至于所有的可能性都必须朝那事件收束。不巧,你经验中我已经死了,我经验中我未曾死去,但即使如此,可能性也要收束到这个山庄里来。”外五汁膏头风雪更作,而老人话语激昂,“必然事件!我们领受了神谕,为了某个还未到来的必然事件,而作为叠加态相聚于此。”
“你——您添加了太多的实体!”我反驳道。
“然而,仔细想一想,添加实体的反而是你。”他说,“我只是基于许多理所当然而逻辑自洽的事情,把某些看似不可思议的存在推理了出来而已。”
阁楼忽然嗡响一下,发出比之前更大的震颤。我们向群峰望去,见天空已完全暗了,窗外早结出冰花。室内也实在是冷得不像话。我思索着邹陆生的话语,他却提议先暖暖身子,吃点东西。不错,现在已经中午了。
“我应该很惊讶才对的。”我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本该惊愕的相遇……不,什么也不是便是。”
“这个宇宙观拒绝了宿命,也接受了宿命。”
“神啊!”
“不错,神啊,神啊。为了达成某一个必然结果,强行把收束搞得一团糟也没关系。”
“那,这‘必然事件’说白了究竟是什么,邹先知?”
“说不定是先填饱肚子——这顿午饭我来做。”
大画家做的菜,我在小时候也吃过,只五饼二鱼是未曾想还能作为可能性而重尝一遍。风雪喧嚷,流星飞翔,空白到无可更空白的宣纸,简直是要倒映出我们的面孔来。
疯了。彻头彻尾疯了。疯狂在暴雪里催涨,当天地一片昏黑,再找不到容许可能性滋生的留白的时候。
眼睛……
吃完罐头和巧克力后的时间,我们继续面壁而坐,却不说话。我细细品会着当下,品会着作为模态作为概率作为可能性而存在的生活,却咂摸不出究竟何等滋味。需要一个必然事件,需要完成那个无可逃避的,由上天命定的收束点,以此复归真实。
然后,大概就有什么要烟消云散了。必然事件做完,神的眼睛再度睁开。于是,世界又是无不温存而符合逻辑的世界。疯狂的神明——真不如我现在是幻觉,真不如我现在是穿越。至少,那些还在我的逻辑框架内。
在我逻辑框架内的实际不能由逻辑推出,不在我逻辑框架内的反而恰恰能从逻辑推出。倒不如根本不存在逻辑,于是,我们每个人都能额头上长痘痘大笑一场。这就再好不过。
“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邹陆生说,“可是,现实要求我们相信。”
“嗯。”我敷衍地回应了一句。
“看多了科幻的年轻人,愿意去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相信穿越是可能的。但对于我这样的老人,还是勿增实体比较好些。”
“那行吧。”我说,“做那个必然事件去?但做完,怕是您要再度去世了……这话说起来不好听。”
“模态宇宙观不强调宿命,但,逃不过就是逃不过。”他眉头紧缩,看上去比去世时还苍老,“我很荣幸能成为神的工具,为某个伟大命定复活,并再死去。现在,问题就在于那必然事件究竟是什么了。虽然我们就算什么都不想,最后还是会走到必然事件前面……”
“然而早死早超生。”我眼一闭,颇为无奈地说出这话。
“确实。人人都迫切需要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接下来,我们就那必然事件到底是什么而各抒己见,分析了一番。我们再对照这两个月来彼此不同的经验,力求找到其中的相同与不同,从而剑指核心。差不多下午三点时,终于有什么东西浮上了水面。虽然风雪已前所未有的大,开始猛烈摇撼房屋,使人心惊。
“一是您的绝笔,那句‘我会从大江的底部爬上岸滩。’”我指着草稿纸上的文字,“二是您画的那幅《万象心灵图》。”
“你经验了前者,而我经验了后者。”他补充。
“前者现在实在是无解的,干脆当神启下的谶语好了,反正您推出了神。大不了我下山后把这绝笔给烧掉。那后者……”
“我现在重画。”他正色。
“来得及?”
“作画难度倒是不大。难度smc水箱大的是构思。”
宣纸从墙上取了下来,重新铺到桌上,压得平平整整。笔墨纸砚俱肺癌晚期能治好吗都备齐,必要的不必要的全不落下。接水时,我才发现水管已经冻住了,而电灯也不知为何总打不开。思来想去,干脆就拿了应急灯,如此打上层最不适合绘画的硬光。
“无妨。”他道,“默都能默出来。”
我看着自己的风景写生,预感到某种终结,某种无可挽回的悲哀。我的油画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就是有这种感觉。
大家都在由死向生着。这“大家”包括我么?
邹陆生磨好墨,拿起笔,地地道道的中国画毛笔。应急灯灯光下的老人,仿佛一个时空的幻象,虽说倒也确实是这样。完美的第一笔,令人想起吴冠中的路子,但线条弯折与墨色浓淡还要更变化多端,恰好扣进人内心的绵软凹陷之处。不错,这就是我的心——完完全全的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什么艺术作品,竟能以这种姿态打动我。
画布上的可能性一点点收束,而更直白无疑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带着无可阻挡的力度。我多么希望这是自己的作品,哪怕是忘掉十几年的西洋画学习也没关系。对,没关系,完全没关系。如果能重新让自己收束为实体,那下山后,我这就要重拾起狼毫毛笔。重拾起自己初中时学的老东西。
线条收束,心灵收束,时空收束。画的魔力岂止力透纸背,它甚至是大神某个终极目标必不可缺的一部分,甚至值得牺牲连贯性逻辑如今日。
本想一直看邹陆生画完的自己,后来却渐渐困了,困得无可救药,站都站不稳。看看时间,竟然已到了晚上,而暴雪的怒吼直扰得耳膜生疼。朝老先生告罪一下后,我摸索着到客厅去,披着三层厚衣往椅子一躺,等待着意识的收束。我连耳塞都不需要。
不可思议的一天。但愿“天”可以作为叠加态世界中的时间单位。
手上还有没干的墨迹,是之前帮忙打理时留下的。黏糊糊的墨痕,如同未明的血,或者正是才从自己的血管里涌出。我想象着大神的眼睛,思绪与藏地的传说混合,再分不开。那是条无可脱离的绝路。
叠加态中,猫箱小人无梦的睡眠。
神啊!
我在无情的暴雪中四体俯伏,希求着某位逻辑链尽头之神明的存在。夜半时分,风雷骤起,从未有过的狂风吹垮了我们的房屋。巨响与霹雳,比地震更摧枯拉朽的摧枯拉朽,浓稠的睡眠被横插一脚过去。满目的黑暗,而黑暗里潜藏着刀般风雪。
大声呼救,徒劳无功,我甚至连同为可能性的邹陆生都寻找不见。左腿不住流血,右手怕是骨折,身上温度更是一秒低过一秒。此时什么可能性什么模态已全顾不上,我只是在为了存在而存在着——盼望着应急灯的辉光,盼望着将停的风雪。
然后膜拜,然后祈祷。朝着那位我根本不知道名字的神明。
当身体在冰冷中发热,我就会梦见高天之上的眼睛。形而上的眼睛,第一位格的眼睛。祂设下了一个必然事件,为此,小小的人类只能无奈奔忙。
滚烫的身体。烈火烹油,灶台为冰。
并埋头雪中,不知过去多久。
等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发亮,暴风雪也似乎停了。周遭天空还铺着薄薄云片,借晨光检查身体,触目所见尽是淤青。探探脉搏,几乎感受不到,体温也像是失去了一般——我果然还活着么?理所当然地这么思考了起来。是的,我究竟很难判断自己死过一次没有。
邹陆生还能靠我和他儿子来提出异议,但高山的半腰却绝没这样的观察者。就像之前说的,这儿甚至连目睹我夜半挣扎的棕熊都不存在。
静下心来,同等待春雪融化一样等待心脏跳动的声响。然后审视身边,才发现自己已经里本来的房子很远很远。似乎是风太大,把自己连同几个建材给吹跑了,再顺着斜坡滚到更下些的凹陷处。凭着一股没来由的意志,我几乎是爬的,从雪坑中匍匐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已经成为废墟的房子,再不能重建出本体。而厚厚的积雪之下,栋梁之间,却有微暗的光芒闪耀。
那正是应急灯。
我赶快硬爬了过去,扒开积雪和木片,想就此找到画室,找到邹陆生和《万象心灵图》。手不断被划破,被冻紫,却一点痛感都体会不到。约莫过去十分钟后,第一缕直露的日光冲破云层,照到远处的山恋老同志上。我也多少暖和了点。
先是看到我的写生。画布被冻得硬邦邦的,油画颜料被刮掉很大一块,却反而更显得粗暴狂野,透露出某种趣味。这不再是我手所画的画了,已然有不知道是谁,给它强加上更高级,但也更血腥的意味。
不过这不重要。
继续深挖,竭尽全力顶开崩塌的房梁,我触碰到了那俨然破败不堪的应急灯。这灯实在了不起,竟直到现在还没彻底坏掉,仍如灯塔样给我指着方向。或许这也是流向必然事件时要发生的必然。灯下面,画卷半露边角,上面有着那邹陆生特意指明过的压痕。
一夜疯狂的产物……
恰如着了魔,我激动地抓住画卷一角,这便用力往外扯去。扯到一半方觉不对,所幸为时未晚,至多不过是又多了条淡淡的拉痕。我回忆着考古学家们的动作,小心拂去细雪,让这幅长画完全展露。以山峦河流为主体的这幅画并未画完,我清楚这点。那本该勾连一切线条,让流蓝白红三部曲之红动的心灵与作为比喻义的世界找到基准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
但邹陆生在哪呢?能补完这幅画的伟大画家在哪呢?我茫然四顾,却终不知道答案。他还不能消逝,他还有自己未竟的使命……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反正,我清楚,所有可能性都注定会朝着必然事件收束的。今天的选择全不要紧,这一幕的结局怎么着都躲不过。水,是一定要流到低处去的。
或者是得我这位西洋画家自己来补全……不,都不要紧,全不要紧。只要走下去,就绝对会找到答案。
放眼观望新染上朝晖的山川,云雾未散,它们都还影影绰绰着,好像两个叠加的半透明体。不错,我大概还没能完成神谕,回到自己该在的线上。假使,我是说假使按邹陆生的逻辑。那位大神,对今天的故事不太满意。
可既然必然事件已经命定,那我也完全不用担心了。谁生谁死,我什么都无法影响,什么都无法决定。随波逐流,如是而已。
我挺过了一个风雪之夜,一个按逻辑不可能挺过的风雪之夜。这内涵为什么,那自然再清楚不过。
我还要走下去。
我还要活下去。
我还要钼铁从大江的底部爬上岸滩。
我还要观察那未曾显现的未来,把握住自己的实体。
于是,如此左手抓着《万象心灵图》画轴,右臂夹着那幅写生,我其他一律不带,就这么走起了下山的路。我知道自己不会死,既然不会死,那倒不如轻装上阵。
半空中,一只认不出名字的鸟忽然飞过。我知道它看着我。
“……神啊!”
再走几步后,就像拉萨朝圣者一样,我终于支撑不住,甘心全意地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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